以拼一把為題的優(yōu)秀美文
我爸有個口頭禪叫“拼一把”。這其實不是口頭禪，而是他的人生信條。
家里要賣房子，我匆匆從北京跑回來。想賣房子的原因很簡單，老爸覺得他和我媽倆人住一套大房子不劃算，賣掉換個小房子，余下的錢拿去收利息都比辛辛苦苦做生意掙得多。房子賣掉了，還心有不甘，半夜來敲我臥室的門，說還想再拼一把。當這三個字從老爺子嘴里蹦出來時，我不合時宜地打了個哈欠。從我學前班開始，每年都會聽到這句話。小五時他告訴我，拼一把就能考上初中了！我照做果然考上了初中，初二時才從政治課本上了解到，我享受的是天朝上國的九年義務(wù)教育，頓時覺得當初被愚弄了。初三時他又告訴我：拼一把就能考上高中了！我那時已經(jīng)是個有覺悟的少年了，沒把他的話當回事。高三時他依然告訴我：拼一把就能上一本了！我開始感嘆，也許是他老了，我早已從“單薄的青春里打馬而過”，他卻多少年來還是同樣一句話，殊不知我對他的話不當回事已有好些年頭了。
我讀大學后他沒再勸過我“拼一把”，卻變成了在我面前保證自己要拼一把。也許對他而言，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抽著煙對兒子說的話才是鄭重的話，與酒桌上的侃大山不同，是極其審慎，極其認真的。他所謂的拼一把，無非是去努力尋找好的生意，辛辛苦苦去奔波，忙忙碌碌去勞作，很多時候厚顏求人，必要時候忍辱負重。盡管如此，生意倒是很爭氣地每況愈下了，仿佛在不厭其煩地向一個執(zhí)迷不悟的人詮釋生活的真諦。我想對他說，老爸，屬于你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但又覺得也許不說破為好。
其實老爸未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他1982年去山西當兵，有次連里組織打靶，有個新兵蛋子，連發(fā)五槍，槍槍十環(huán)。全連驚訝之余，老爸揮筆寫了篇《莫非子彈長了眼》，投給了解放軍報。也許是那個時代文藝青年特有的羞澀，老爸寫完后不好意思署自己名字，反正覺得不可能發(fā)表，就開玩笑署了炊事班養(yǎng)豬員的名字。沒想到不僅發(fā)表了，還被人民日報轉(zhuǎn)了。連里還沒得到這個消息時，團部電話就打過來了，首長指示給炊事班養(yǎng)豬員記三等功。老爸后悔莫及，當時立三等功是他唯一能夠提干的機會。后來他不知投了多少稿子，再也沒有發(fā)表過，然后就退伍了。他每次喝醉了重提這個故事，都會總結(jié)為：這是命，命里無時莫強求�？梢坏┣逍堰^來，他又要堅持再“拼一把”。我因此覺得，他在喝醉的時候是清醒的，在清醒的時候是糊涂的。
小時候，老爸給我講過老家一個學生楊三的故事。楊三每天吊兒郎當，快高考了還天天玩兒，他爸罵他，他也不聽。高考后，他爸問他報了哪里，楊三說：“報了個清華玩玩兒。”他老子說：“可別神經(jīng)��！我沒閑錢供你復(fù)讀１到了揭榜，楊三把清華的錄取通知書扔給他爸：“老楊，你看看怎么樣？”時隔二十年了，我對這個故事記憶猶新。我覺得楊三很牛逼，牛逼的不是他考上了清華，而是他吊兒郎當?shù)乜忌狭饲迦A。重點在吊兒郎當四個字上。我從那時就知道，世上還有比學霸更高的境界。若干年后，這一境界被網(wǎng)友總結(jié)為“神”。其實所謂“神”并不玄乎，神只是一種態(tài)度，一個體位。我想起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個年代，那時神曾是普遍存在的。
那是我讀中學時。學校里有一種風氣，不知今天的中學里是否還殘存這樣的古樸之風——學生喜歡在課堂上睡覺，或者看課外書，或者偷偷打牌，總之，不肯認真聽講。這種不肯認真聽講很大程度上是裝的。因為如果我認真聽講，你也認真聽講，我考試考不過你，那證明我沒你聰明。如果我每天上課都在睡覺，你只比我多考了幾分，說明我比你還聰明點，因為我是在零血狀態(tài)下和你滿血打。如果你上課沒我睡覺多，考試又考不過我，只能說明你是大笨蛋，我是天才。所以好多同學一到上課就趴下，或者玩別的去了。
后來就不見有人這么干了。土壤不一樣了，風氣不一樣了。最關(guān)鍵的是，時代不一樣了。當年我們比的'是——我不僅要比你學習好，還要比你會玩兒，還要比你籃球打得好，還要比你多才多藝。那是一個五講四美三熱愛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年代。如果一個熊孩子只是學習好別的都不行，大家會笑話他是書呆子�？墒墙裉觳煌�，如果一個人有錢，德智體美勞都是負分，也沒人笑話他是“富呆子”。你比他籃球打得好，但你沒他有錢，你不行；你比他有知識，但你沒他有錢，你不行；你比他帥，但你沒他有錢，你還是不行。我們都是社會人兒了，社會人兒的標準就是小李飛刀——只論一招，分分鐘搞趴你。社會人兒的規(guī)則是，鼓勵裝孫子，鄙視裝清高。
作為一個不太開化的人，我還是很懷念中學時代。那象征著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精神體位。在我的理解里，用一種云淡風輕的姿態(tài)生活，并不意味著拒絕付出，更不意味著消極頹廢，只意味著世界上遠有比此事更重要的事情，不只是有此事等待著我做。所以，我不能把全部的心血和精力貫注在上面。我不會為了事業(yè)而拼命，一如我當年不會為了學習而拼命，因為學習和事業(yè)永遠不是我的唯一，遠有比它們更重要的事情。所幸在那個年代，并非我一人如此認為，大家在這一點達成了共識，那就是風度比成績更重要。推而言之：生活比事業(yè)更重要。
生活的殘酷在于，無論在哪里，無論在何時，收獲永遠不會和辛苦成正比。如果你看到成正比，那說明你的視角局限在一個小小的領(lǐng)域里。當你看到有人不如你辛苦，卻遠比你收獲得多時，你就會明白這點。當年高考的結(jié)果很明了，那些上課睡覺的學生大都考到了不錯的學校，而埋頭苦干的學生也未見更出色。道理很簡單，成績基本只和智商相關(guān)，和付出多少關(guān)系不大。沒有誰會傻不啦嘰地拿自己的前途當兒戲而毫不努力，所以努力到一定程度就OK了，努力再多也是徒勞。
到了社會，智商所處的交椅已經(jīng)從第一跌到了前三開外，但“努力”、“拼命”卻依然不能躋身于左右你命運的前三把交椅中。無論是誰，想以“拼一把”作為賭注來翻盤，幾乎都沒戲。偶爾拼一把可以，經(jīng)常拼一把的話，就不叫“拼一把”了，而叫“勞碌命”。
我想說的是，沒有哪個想以上課睡覺來凸顯自己聰明的學生會不看重學習。他們深知，如果他們考不進前十名，哪怕他上課再睡覺，也不會有人說他聰明。盡管深深明白這一點，他也不會拼得像牛累得像狗——那會失了風度。風度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它是神和學霸在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一尊神可以做一枚普通人，但他唾棄做一枚學霸。
今天，沒有人那么看重風度了。我們毫不諱言我們的累，毫不介意亮出自己進退失據(jù)的惶恐和孱弱無力的局限。而在當年，這是底線，是一個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突破的底線。你一旦把這點亮明，就說明你向這個操蛋的世界繳械投降了。于是才敢無所不用其極地去掙扎，才敢毫無顧忌地去突破，而美其名曰“奮鬥”。我看不是奮斗，是奮門——奮力地朝門上撞。當一個人毫不在乎露出自己的狼狽相時，就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承認了自己的屌絲身份。承認了自己在與對生活的抗爭中徹底失敗。這個時代不再有神，信仰的缺失讓神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學霸。
每一個有學霸崇拜情節(jié)的人，都不曾在內(nèi)心里棲居過一尊神。每一個對今日之時代極度迷戀的人，都不曾親身經(jīng)歷過一個有溫情的時代。
次日，我和爸媽去小區(qū)看房，門房大爺說：這里房子貴，不過離學校近啊，孩子上高中方便——是上高中了吧？我說：是啊，明年就高考了。我爸忍不住樂了。大爺說：噢？成績咋樣啊，能考上不？我說：成績還不錯，考一本沒問題！大爺扭頭對我爸說：你家孩子真有出息！老爸哈哈哈合不攏嘴。我心里說：大爺，我不是有心耍你玩兒，只是我家老爺子成天憂心忡忡的，我只是想借機會讓他樂呵樂呵。
既然不能驚天動地，圖個樂呵總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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