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是位具有古典理想主義精神的作家。在她作品的初期階段,閃耀著對完美的生活狀態(tài)和思想境界的追求。1978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 《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是她進入文壇的開篇之作。作者沒有將重點放在揭示音樂家梁啟明慘遭迫害的傷痕描寫上,而是將筆觸伸及普通人的人性、人情之美。梁啟明臨終前將自己的藝術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伐木工人的后代。美好人性的碰撞與傳遞,成為治療災難歲月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的最好慰藉!墩l生活得更美好》則通過兩種青年人生觀念的對比,肯定了質樸、自信的公共汽車售票員,鄙棄自命不凡,偽裝“趣味高雅、思想深奧”的浮華少年吳歡,表現(xiàn)出作者對真正高尚的精神力量的追求。
《愛,是不能忘記的》是一曲理想愛情的悲歌。各自陷入無愛的婚姻中的鐘雨和老干部二十多年來傾心相愛。他們純潔、堅貞的精神之戀與年青一代珊珊們的浮躁易變的愛情成為鮮明的對比。作者同時也尖銳地指出婚姻與愛情分離的悲劇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還比比皆是,如何清除封建傳統(tǒng)道德的強大束縛,如何形成健康美好的現(xiàn)代情愛觀念成為生活中不可回避的問題。這篇作品因其切入角度的敏銳和理想主義的光芒引起很大的反響。但是,小說也因為過于理想化而顯得虛幻、不真實。鐘雨和老干部一生接觸時間不足24小時,“連手也沒有握過一次”,卻能與他二十多年精神相守,“就像一對恩愛的夫妻”。這種過濾了一切欲望的近于宗教意識的愛,太過空泛,削弱了作品的思想光芒。
榮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的《沉重的翅膀》,是新時期文壇上第一部反映體制改革的長篇小說,它也是張潔創(chuàng)作中的一次重大拓展。作品圍繞經濟體制改革問題,描寫了1980年前后發(fā)生在國務院一個部委的一場錯綜復雜的斗爭。副部長鄭子云是作者著力刻畫的新時期改革者、創(chuàng)業(yè)者的形象。他既銳意進取,又深沉而富于謀略,也不乏靈活性,是一個新的“中國的脊梁”式的藝術典型。作品視野開闊,在強烈的憂患感中又不失振奮的精神面貌,沉重中見力度,是一部新時期初始階段社會的全景式作品。不足之處在于結構松散,議論偏多。
此后一個階段,張潔主要致力于愛情婚姻視野下的女性命運思考!蹲婺妇G》中,善良純潔的曾令兒為一個所愛的怯懦的男人奉獻了一切:“政治前途,功名事業(yè),平等自由,人的尊嚴”。她獨自撫養(yǎng)兒子,同時在事業(yè)上不斷進取。在愛子早夭之后,她又不計私怨地接受了昔日情敵的安排。她憑借著一種永恒的愛的信念--“無窮思愛”,超越了塵世的種種艱難與挫折,成為女性的完美典范。這是張潔的理想主義愛情觀念的又一次體現(xiàn)。《七巧板》則從另一角度探討了婦女解放的問題。女主人公金乃文曾受到現(xiàn)代高等教育,但不幸的婚姻使她最終認同了傳統(tǒng)道路,成為一個節(jié)婦烈女。作者旨在詮釋婚姻悲劇中的深層心理因素與歷史淵源,揭露積淀在人們意識深處的傳統(tǒng)桎梏!斗街邸返某霈F(xiàn)預示著張潔創(chuàng)作的轉向,這是一篇憤世之作,它通過三位離婚寡居的中年女性知識分子在生活中遭受的各種冷遇、侮辱與打擊,沉痛地揭示了傳統(tǒng)倫理觀念對于離婚女性的或顯或隱的迫害與歧視,有力的呼喚著女性尊嚴的重新樹立與觀念道德的進步。
80年代后期,以《他有什么病》為鮮明標志,張潔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大幅度轉向。在隨后發(fā)表的一系列作品如《魚餌》、《橫過馬路》、《只有一個太陽》中,張潔不再以理想主義的女性角色面目出現(xiàn),而是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變形的中性眼光,她以超越現(xiàn)實化的寫作手法和抽象、紛亂的小說秩序,來表現(xiàn)她對社會人生的荒誕內涵的感受。在這些作品中,作者執(zhí)著的是一種審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文風也由深沉含蓄而變得辛辣狂放。
張潔在90年代初的一系列作品《紅蘑菇》、《日子》、《上火》、《過不去的夏天》等,在風格形式上比80年代后期的創(chuàng)作更為老辣。但是她消彌了此前作品中對超現(xiàn)實形式的刻意經營,直接切入現(xiàn)實人生!度兆印返闹魅斯俏恍∮忻麣獾臄(shù)學家,但他同樣無法逃脫瑣碎的日子對其生活的糾纏與影響。大到社會意識小到查收水電費,個人微不足道的意志與愿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種不可逆轉的外力任意奴役。作者投入了強烈的主體情感,以調侃與反諷的方式來揭露人類媚俗的生存境況,并由于這一生存境況的無法更改而流露出巨大的悲哀!都t蘑菇》以悲哀同情和厭惡鄙視的雙重情感態(tài)度揭示了家庭生活的帷幕。女主人公夢白與其丈夫吉爾冬的沖突不再是對古老的男女不平等生存權利的傾訴,而是女性在獲得政治、經濟、文化生活各方面的應有權利之后,對男女雙方弱點的審視。而在《上火》、《她吸的是帶薄荷的煙》中,張潔則把隱匿在男性世界的種種卑劣與丑陋無情地撕破給人看,故意讓其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現(xiàn)出丑惡的本相,以消解男性中心話語的神話。張潔收斂了女性情感的放縱與宣泄,呈現(xiàn)出一種理性審視下的冷峻的嘲諷風格。這些致力于審丑的作品,是張潔站在女性性別立場對文化壓抑感的一種反撥和控訴,也是對女性人格權益的張揚和維護。
從長篇紀實小說《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開始,張潔的創(chuàng)作風格又一次發(fā)生了逆轉。這其后的一系列隨筆如《母親的廚房》、《百味》、《太陽的啟示》、《這時候你才長大》、《如果你娶個作家》,張潔由憤世嫉俗的情感介入轉向超然寡淡的淡出狀態(tài)。作品多以回憶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人生為主,滲透著點點滴滴的人生感悟,其情感境界由愛恨交加的奮斗與掙扎走向超然的生命淡漠意識。
張潔作品的藝術風格經過了三個階段的變化,前期深沉含蓄,擅用抒情性敘述與哲理性議論相結合的手法來描繪人物的內心世界;中期以審丑為基準,采用調侃、反諷的手法營造種種超現(xiàn)實的文本景觀,以抒發(fā)對世界荒誕性方面的體驗;近期又轉而平淡超脫,從關注現(xiàn)實的激烈走向關注內心的情感感悟,呈現(xiàn)出另一種美學風格?v觀其創(chuàng)作,張潔始終是一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她始終以一種社會悲憫和人世俯瞰的精英姿態(tài),傳達對社會人生和女性的體驗,成為80年代文學主流中不可忽視的一道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