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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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生命的第二個層次是愛獨特的生命。
網(wǎng)絡上有人問我,說,孔老師今天說這個人好,明天說那個人好,那你到底是左派還是右派?最近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很理解我,他說這樣理解是錯的,他說孔老師其實是關(guān)注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幸福。不管是來自左或者是右的,孔老師不問立場,只要你是尊重個體生命的,孔老師都是贊成支持的。如果你壓抑個體生命的幸福,孔老師就反對你。
比如說,我不喜歡你這個人的性格,不喜歡你說話,但是你受到無端的欺負我會支持你。我也是老師,有的孩子我就是喜歡,有的孩子我就是不喜歡,但是不喜歡的學生,我也不能讓他受欺負。如果我喜歡的學生去欺負我不喜歡的學生,我絕對要制裁那個欺負人的。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有獨立的權(quán)利。
我們愛生命,要從愛獨特的生命開始。我們這個時代是個極度自私的時代。自私不是什么錯誤,不損人利己的自私,是沒有什么錯的。人首先考慮自己的利益,這是正常的。但是你既然知道自己生命的可貴性,你就應該去尊重別人生命的可貴性。大家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擴大對別的生命的興趣,這就是博愛。從愛自己獨特的生命出發(fā),無論你寫什么,你都能夠進入別人的生命。
愛獨特的生命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今天是一個提倡個體化的時代,按照我剛才的說法,一個時代提倡什么,就是缺乏什么。現(xiàn)在的青少年主張我們要有個性,你以為你真的比你的父母有個性嗎?你錯了,在我和你父母的青少年時代,我們不強調(diào)個性,我們不需要強調(diào),我們都有個性。今天為什么拼命的號召個性呢?實際上這個社會并不鼓勵個性。什么都標準化了,你們玩的玩具都是統(tǒng)一的廠家生產(chǎn)出來的,玩的玩具都一樣。所以這個時代,特別需要恢復個性。
恢復個性就要有質(zhì)疑的精神,不輕信。寫作的高手就像科學家一樣,他得有天生的懷疑精神,他看什么東西都不輕易相信,當然也不輕易否定,只作為一個簡單的信息接受。
特別是活在當下,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要養(yǎng)成不相信媒體的良好習慣。我們小的時候,媒體的缺點是比較僵硬。它說街上發(fā)生了一起車禍,那就一定有車禍,它是派記者反復調(diào)查才報道出來的。它的新聞出來是慢的,老百姓很不滿,說這個報道太慢,但是它不會造謠撒謊。他說有一個人民的好干部焦裕祿,就有人民的好干部焦裕祿,這不會是假的。派那么多記者去調(diào)查,采訪了那么多人,這個事是有的,絕不會把一個貪官污吏說成焦裕祿的。
今天的新聞有什么長處?及時、快速,上午的事下午就報道了,但是沒有說真事。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特點。今天的信息太發(fā)達了,你要是按照這些信息去組織自己的思維,你就永遠不會成為優(yōu)秀的人。
你寫作文的時候,可能要舉例子。這時你首先要把你最容易想起的材料丟棄。因為你一下子想起來的東西,別人也會想起。
平時的時候要注意坐在你前后左右的同學,他們的思維是什么樣的,一定跟他們區(qū)別開來。因為你們所接受的信息都差不多,還每天互相傳播消息。
寫作文的時候,你舉一個李白,他也可能舉一個李白,寫的都是一個事。假如中考或者高考的時候,老師判作文,你們的作文可能相去不遠,老師看第一個人的,寫的李白,老師覺得很新鮮;第二個又是李白,老師覺得不新鮮了;到了第三個,老師就很討厭了。第三個人就倒霉了,分數(shù)就低了,你還不能說這個老師不公正。
所以要養(yǎng)成獨立思考的習慣。生命都是孤獨的,生命有它孤獨的一面。石頭是不會感覺孤獨的,因為石頭是沒有生命的,它的生命是我們賦予的。當我們的眼睛看月亮的時候,我給了它生命,“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月亮和長江的流水,本來沒有生命,是詩人給了它生命。
可是真正的生命是孤獨的;氐轿覀冋f的觀察動物上,你細心觀察一只貓的時候,你看它吃飽了坐在那兒曬太陽。你想想這貓是不是孤獨的?它想的不一定有我們這么清楚,但是你能感覺到它有情緒。它好像不知道怎么對待這個下午,暖洋洋的下午,它沒有孤獨嗎?你到動物園去看看那些動物,看看它們孤獨不孤獨。你再想想你自己。人大概過了十歲以后,就開始有孤獨的感覺了。不要把它看成是一件壞事,開始了孤獨,你的生命就擴大了。
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價值的,這個價值跟孤獨是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好好利用你的孤獨,你就會寫出有個性的文章來。你的文章不一定是你們班最好的,但是是你們班最有特點的。這樣老師就會對你的文風形成印象。
好的風格也不一樣,有的是文采好,有的是邏輯強,你要去發(fā)現(xiàn)這些長處。對待客觀的對象,你要去發(fā)現(xiàn)他的特點是什么。樹是有生命的,樹葉是有生命的,一片葉子也有它獨特的想法。也許從生物學的角度講,兩片葉子差不多,但是從文學的角度說,每一片葉子都是不同的,我們要學會與一片葉子對話,找出這片樹葉的不同來。
你們班如果有50個同學,你要找出每一個同學跟別的同學不同的特點。你回家可以試一試,左邊寫一排你們班的人名,后面用一個詞來描述他,每個同學的詞都是不一樣的,努力去找。如果一個詞描述不清,你可以從兩個詞、三個詞做起。我當老師的時候,出過一個作文題,就是每個同學找三個形容詞形容自己?闯鲎约翰煌瑏,才能知道別人是什么樣的,這樣養(yǎng)成一種不從流俗的習慣。別人說什么,你要質(zhì)疑,這樣你上了大學之后,你才有科研能力。
對于權(quán)威你也要養(yǎng)成一種質(zhì)疑的習慣。我這里想舉一個例子,大家會不會背一首詩,盧綸寫的《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贝蠹铱赡芏贾肋@是一首非常有名的邊塞詩,這首詩寫的非常好!霸潞谥寡泔w高”,大雁飛得很高;“單于夜遁逃”,我們?nèi)ゴ蛩麄,打的首領(lǐng)單于連夜逃跑了;“欲將輕騎逐”,想派一只輕騎部隊,騎著馬去追擊敵人;但是雪下得太大,“大雪滿弓刀”,武器上面都布滿了雪,追不上了。戰(zhàn)斗的艱苦,部隊的英勇氣魄,邊塞的風光,都包含在里面。
短短20個字,是中國詩歌史上的一首杰作。但是將近30年前,我上初中的時候,在《中國青年》上,有一位中國著名的科學家發(fā)出了質(zhì)疑的聲音,這個人就是華羅庚。大家都知道華羅庚先生,中國的數(shù)學權(quán)威。華羅庚先生實際上是文理兼修的,華羅庚先生的文學修養(yǎng)非常高,最早說武俠小說是成人童話的,就是華羅庚先生。他很喜歡武俠小說,對武俠小說評價很高。
華羅庚先生有一個大科學家質(zhì)疑的精神。他讀了那首詩之后,覺得這首詩有問題,于是就寫了一首詩來表達他的質(zhì)疑。華羅庚先生說,“朔方大雪時,群雁早南歸”,朔方下大雪的時候,群雁早就飛到南邊了,“月黑天高處,怎得見雁飛”。這個寫的好,他有這種讀書不輕信古人的精神,用一個數(shù)學家的嚴謹,發(fā)現(xiàn)了這首詩的問題,他說北方下大雪的時候,群雁早就飛到南邊去了,哪有大雁啊,自己想象的吧?還有月黑風高之夜,什么都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那個時候又沒有手電筒,你哪兒看見是大雁高飛了,這完全是自己瞎想。所以華羅庚先生就寫了這首詩,放在《中國青年》上,表達他的質(zhì)疑。
科學家就應該有這種精神,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表達自己的質(zhì)疑。所以古人說,讀書的時候,不輕信書,盡信書則無書,無疑處需要有疑。
《中國青年》影響很大,華老這首詩一發(fā)表,又有人對華老師這首詩表示不滿。有一個中學生就給華老寫信,也寫了一首詩,對華老的質(zhì)疑進行再質(zhì)疑,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胡天八月雪,大雁未必歸。月黑不見影,尋聲知高飛!本褪钦f因為古代“胡天八月即飛雪”,古代的北方,夏天剛過大雪就來了,大雁還沒來得及往南飛。你根據(jù)現(xiàn)在的知識,說這個大雁早南歸,這是不可靠的。還有你說“月黑天高處,怎得見雁飛”,人家也沒說看見啊,雖然是“月黑不見影”看不見,但是可以聽見聲音啊,“尋聲知高飛”啊,聽見大雁在上空叫,知道飛得很高,所以說“胡天八月雪,大雁未必歸。月黑不見影,尋聲知高飛!弊詈笏對這個大科學家表示不滿,加了兩句說:“今人論古事,豈可用意推?”怎么可以主觀判斷呢?這個少年氣盛還教訓了一下大科學家。
這位中學生就是在下。
(掌聲起)
后來我上了北大,到了北大中文系,學了古代文學,學了文學理論,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寫的不對,我跟華先生犯了同一個錯誤,什么錯誤呢?我們都是用科學的眼光去看文學,都是鉆牛角尖。華老師鉆牛角尖,我反駁他,其實也是在鉆牛角尖。都是在用自己掌握的地理、歷史知識評價這首詩寫的對不對。表面上我反了,其實我們兩個都是一個毛病。讀詩不能這么讀。中國古代寫詩像中國畫一樣,它是多視角的。詩人不是騎在馬上打仗的戰(zhàn)士,所以他能不能親眼看到雁高飛是無所謂的。詩人是站在畫面之外的。我們每天都看電視,詩人的作用相當于導演,電影里面的人,可能看不見大雁飛,但是導演能,導演讓觀眾看見大雁飛了。我這樣講,大家就明白了。
寫詩是多視角的,就像說李白說“飛流直下三千尺”一樣的。你不能問李白站在哪兒看的,這個時候詩的主人公不是李白,李白是一個導演,他可以拿著攝像頭從上拍到下,這是他的權(quán)利。同樣的“月黑雁飛高”,他可以先出來一個月黑的畫面,然后大雁在天上,鏡頭一推,單于在逃跑。你要是從科學的角度講的話,單于夜遁逃你也看不見。所以不能用科學的眼光去看文學。所以從這一點上說,華羅庚老先生和當年讀中學的我,都錯了。但是有一點我們沒錯,就是不輕信權(quán)威,不輕信前人。
什么叫科學?科學不是得出一個結(jié)論?茖W的核心就是懷疑精神,就是不斷的思考!拔宜脊饰以凇,你思考的時候,你這個生命才是存在的。
我們判高考作文的這些老師,判中考作文的這些老師,為什么煩呢?就是因為太多的千篇一律,那是一種折磨。思路、結(jié)構(gòu)、觀點、例子、引用的材料,都是千篇一律。能不能少來些李白、杜甫、李清照,你就知道這些人嗎?要不然再加上華盛頓、愛因斯坦,你就知道這幾個人嗎?首先就要把這些人人都知道的人和事全都扔出去,不管這個人多偉大,我就不用他,我為什么一定要用名人的事例呢,我就說我們家隔壁的吳老二不行嗎?
要走你就走險境,高考的時候不貿(mào)然去走險境,平時練習的時候就要多注意。你平時要訓練,有意識的不說別人都說的話。平時有這樣的練習,中考之前、高考之前,你就不用去復習寫作文了,把時間都讓給別的學科。我一直主張,語文作文絕不要跟其他學科爭時間,語文作文不是復習來的,尤其是作文,臨場復習也沒有用。所以考試之前盡可以把作文丟下,專門復習數(shù)理化,復習外語。
我們平時就要養(yǎng)成看出問題的習慣。有質(zhì)疑,文章自然就包含了思想,沒有思想,文章就寫不出來。所以觀察是很重要的。
華羅庚老先生的故事很多,他曾經(jīng)作為中國科學家代表團成員出國訪問。吃完飯,大家也沒什么事,華羅庚一看周圍的人,說我出個對聯(lián),你們對吧。
代表團里面有個科學家叫錢三強,華老緩緩說出上聯(lián):“三強韓趙魏”。大家都知道戰(zhàn)國時代有三個最重要的國家,韓國、趙國、魏國,三家分晉,所以號稱“三強”。恰好中國科學家有個人叫錢三強,所以華老出了這樣一個上聯(lián)。
這是很難對的。上聯(lián)一共五個字,前面“三強”是兩個字,剩下還有三個字,三個字正好對上“三強”。你如果找一個四什么,五什么的對上它,可是后面就剩下三個字了,這三個字不夠你那四和五啊。比如你說一個五行,五行--金木水火土,這三個字你怎么對啊,更難的是前面這“三強”還是人名。這說明華老在對聯(lián)方面知識是非常豐富的,這種對聯(lián)叫絕對,就是幾乎沒有辦法對上。這些科學家想了半天也沒有想出來,說別難為我們了,華老還是自己來吧。
華羅庚很得意,緩緩地說出了下聯(lián),“三強韓趙魏;九章勾股弦”。“九章”是我國著名的數(shù)學家趙九章,也是個人名。這“九章”又暗合了中國古代最優(yōu)秀的數(shù)學著作《九章算術(shù)》,九章算術(shù)里面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勾股定理。
這種絕對只能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打破它的束縛。華老這副對聯(lián)對得天衣無縫,跟古人比毫不遜色。古人都很難對出這樣好的對聯(lián),而且又是這么見景生情!
在古代,曾經(jīng)有一個與此類似的對聯(lián)。王安石出了一個對聯(lián)要蘇軾對,王安石的上聯(lián)和華老先生的對聯(lián)是一樣的,他說“三光日月星”。說宇宙間有三種發(fā)光的物體,日、月、星,就三種。蘇東坡也是中國古往今來的文學大家,他馬上就知道奧妙在哪里,如果簡單找一些東西,他包含四樣,或者包含五樣,后面剩的字就不夠用了,所以必須突破。如果平時沒有大量的積累,對獨特事物發(fā)現(xiàn)的能力,你就是把腦袋想破都想不出來,F(xiàn)想是想不出來的,只有平時接觸非常多的東西,有大量的積累才行。蘇東坡是個平時非常注意積累的人,所以據(jù)說沒費多長時間,就緩緩的對上來了。
“三光日月星”,蘇東坡對的是“四詩風雅頌”。為什么是“四詩風雅頌”呢?大家知道《詩經(jīng)》分三個部分,風、雅、頌。其中雅又分大雅和小雅,所以詩經(jīng)實際上是四個部分。這樣的千古絕唱,后人只有贊嘆。
他們怎么能夠想出來呢?不是他們想的,是他們平時養(yǎng)成了一種對獨特事物關(guān)注的習慣!叭馊赵滦恰笔怯猩,“四詩風雅頌”也是有生命的。在華羅庚看來,錢三強這個名字不是一個稱呼,不是一個聲音,這三強是有生命的,他把三強這兩個字用活了,九章這兩個字也被他用活了。這是對生命充滿極度興趣,極度熱愛才有的本事。
你發(fā)現(xiàn)很多高人,對別人的名字很感興趣。同學們平時也要多琢磨別人的名字,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啊,這個名字有什么意思啊?拿別人的名字開個玩笑,同學之間拿名字開玩笑不要緊。給別人起個外號,我一直號召起外號,其實我是跟魯迅和老舍學的,他們都喜歡給別人起外號。起外號其實是一個小小的作文啊,外號怎么能夠起的好,能夠流傳開來,能夠代替他的本名,而且一輩子都跑不掉,這是需要內(nèi)功的。
你看像毛澤東,周恩來,他們每天接觸很多人,他們是怎么記住別人的名字的呢?就是對別人的名字發(fā)生興趣。不是說簡單的背下來,而要發(fā)現(xiàn)這些名字的特點。毛澤東每換一個工作人員,他都拿人的名字開玩笑。表面上是開玩笑,實際上有很多作用。一個是調(diào)節(jié)氣氛,免得這個工作人員尷尬,緊張。把氣氛弄得輕松一點,顯得和藹;另外他是為了記住別人的名字。毛澤東還有一個警衛(wèi)員,剛來的,叫封耀東。毛澤東說,你叫什么?他說,我叫封耀東。毛澤東說,是不是開封的“封”啊?他說,不是,是一封信兩封信的“封”。毛澤東笑了,說:“我管你一封信,兩封信,我都給你開了封!”你看他跟警衛(wèi)員開玩笑,沒大沒小,實際上,他就把這個名字記住了,他就把這個“封”字給弄活了。這個戰(zhàn)士文化水平低,不知道開封的“封”,和一封信,兩封信的“封”是一個字,也不知道開封是什么,毛澤東教給他一個文化知識,還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同時把這個字搞活了。所以,經(jīng)常用這個名字開玩笑是非常好的。
用人名,用我們在街上、媒體上看到的一些專有名詞,用一些產(chǎn)品的名字、廣告,用這些東西開玩笑,不用耗費多少時間,自然而然地就提高了自己的文字水平。
這些是在課堂上所學不到的。這是我講的第二個層次,叫愛獨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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