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庭芳鳳老鶯雛
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周邦彥
鳳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周邦彥為北宋末期詞學大家。由于他深通音律,創(chuàng)制慢詞很多,無論寫景抒情,都能刻畫入微,形容盡致。章法變化多端,疏密相間,筆力奇橫。王國維推尊為詞中老杜,確非溢美之詞。茲分析一下他的《滿庭芳》一首詞,即可見一斑:
周邦彥于哲宗元祐八年(1093)任溧水(今江蘇溧水縣)令,時年三十七歲。無想山在溧水縣南十八里,山上無想寺(一名禪寂院)中有韓熙載讀書堂。韓曾有贈寺僧詩云:“無想景幽遠,山屏四面開。憑師領鶴去,待我桂冠來。藥為依時采,松宜繞舍栽。林泉自多興,不是效劉雷。”由此可見無想山之幽僻。鄭文焯以為無想山乃邦彥所名,非是。
上片寫足江南初夏景色,極其細密;下片即景抒情,曲折回環(huán),章法完全從柳詞化出!傍P老”三句,是說鶯雛已經長成,梅子亦均結實。杜牧有“風蒲燕雛老”之句,杜甫有“紅綻雨肥梅”之句,皆含風雨滋長萬物之意。兩句對仗工整,老字、肥字皆以形容詞作動詞用,極其生動。時值中午,陽光直射,樹蔭亭亭如幄,正如劉禹錫所云:“日午樹蔭正,獨吟池上亭。”“圓”字繪出綠樹蔥蘢的形象。本詞正是作者在無想山寫所聞所見的景物之美。
“地卑”兩句承上而來,寫溧水地低而近山的特殊環(huán)境,雨多樹密,此時又正值黃梅季節(jié),所謂“梅子黃時雨”,使得處處濕重而衣物潮潤,爐香熏衣,需時較久,“費”字道出衣服之潤濕,則地卑久雨的景象不言自明,濕越重,衣越潤,費爐煙愈多,一“費”字既具體又概括,形象裊裊,精煉異常。
“人靜”句據(jù)陳元龍注云:“杜甫詩‘人靜烏鳶樂’!苯癖径偶療o此語。正因為空山人寂,所以才能領略烏鳶逍遙情態(tài)。“自”字極靈動傳神,畫出鳥兒之無拘無束,令人生羨,但也反映出自己的心情苦悶。周詞《瑣窗寒》云:“想東園桃李自春”,用“自”字同樣有無窮韻味。“小橋”句仍寫靜境,水色澄清,水聲濺濺,說明雨多,這又與上文“地卑”、“衣潤”等相互關聯(lián)。邦彥治溧水時有新綠池、姑射亭、待月軒、蕭閑堂諸名勝。
“憑欄久”承上,意謂上述景物,均是憑欄眺望時所見。詞意至此,進一步聯(lián)系到自身!包S蘆苦竹”,用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之句,點出自己的處境與被貶謫的白居易相類!耙伞弊謩e本作“擬”,當以“疑”字為勝。
換頭“年年”,為句中韻!稑犯该浴吩疲骸霸~中多有句中韻,人多不曉,不惟讀之可聽,而歌時最要葉韻應拍,不可以為閑字而不押,……又如《滿庭芳》過處‘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韻,不可不察也。”三句自嘆身世,曲折道來。作者在此以社燕自比,社燕每年春社時來,秋社時去,從漠北瀚海飄流來此,于人家屋椽之間暫時棲身,這里暗示出他宦情如逆旅的心情。
“且莫思”兩句,勸人一齊放下,開懷行樂,詞意從杜甫詩“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尊前有限杯”中化出。“憔悴”兩句,又作一轉,飄泊不定的江南倦客,雖然強抑悲懷,不思種種煩惱的身外事,但盛宴當前,絲竹紛陳,又令人難以為情而徒增傷感,這種深刻而沉痛的拙筆、重筆、大筆,正是周詞的特色。
“歌筵畔”句再轉作收。“容我醉時眠”,用陶潛語:“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保ā赌鲜诽諠搨鳌罚├畎滓嘤小拔易碛咔淝胰ァ敝,這里用其意而又有所不同,歌筵弦管,客之所樂,而醉眠忘憂,為己之所欲,兩者盡可各擇所好!叭菸摇眱勺郑瑯O其婉轉,暗示作者愁思無已,惟有借醉眠以了之。
周邦彥自元祐二年離開汴京,先后流宦于廬州、荊南、溧水等僻遠之地,故多自傷身世之嘆,這種思想在本詞中也有所反映。但本詞的特色是蘊藉含蓄,詞人的內心活動亦多隱約不露。例如上片細寫靜景,說明作者對四周景物的感受細微,又似極其客觀,純屬欣賞;但“憑欄久”三句,以貶居江州的白居易自比,則其內心之矛盾苦痛,亦可概見。不過其表現(xiàn)方式卻是與《琵琶行》不同。陳廷焯說:“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郁頓挫中別饒?zhí)N藉!保ā栋子挲S詞話》)說明兩者風格之不同。下片筆鋒一轉再轉,曲折傳出作者流宦他鄉(xiāng)的苦況,他自比暫寄修椽的社燕,又想借酒忘愁而苦于不能,但終于只能以醉眠求得內心短暫的寧靜。《蓼園詞選》指出:“‘且莫思’至句末,寫其心之難遣也,末句妙于語言!边@“妙于語言”亦指含蓄而言。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清真詞多用唐人詩語,隱括入律,渾然天成,長調尤善鋪敘,富艷精工!边@話是對的。即如這首詞就用了杜甫、白居易、劉禹錫、杜牧諸人的詩,而結合真景真情,煉字琢句,運化無痕,氣脈不斷,實為難能可貴的佳作。 (唐圭璋)
蘇幕遮燎沉香
周邦彥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這首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段落極為分明。一起寫靜境,焚香消暑,取心定自然涼之意,或暗示在熱鬧場中服一副清涼劑,兩句寫境靜心也靜。三、四句寫靜中有噪,“鳥雀呼晴”,一“呼”字,極為傳神,暗示昨夜雨,今朝晴。“侵曉窺檐語”,更是鳥雀多情,窺檐而告訴人以新晴之歡,生動而有風致!叭~上”句,清新而又美麗!八媲鍒A,一一風荷舉”,則動態(tài)可掬。這三句,實是交互句法,配合得極為巧妙,而又音響動人。是寫清圓的荷葉,葉面上還留存昨夜的雨珠,在朝陽下逐漸地干了,一陣風來,荷葉兒一團團地舞動起來,這像是電影的鏡頭一樣,有時間性的景致啦。詞句煉一“舉”字,全詞站立了起來。動景如生。這樣,我們再回看一起的“燎沉香,消溽暑”的時間,則該是一天的事,而從“鳥雀呼晴”起,則是晨光初興的景物,然后再從屋邊推到室外,荷塘一片新晴景色。再看首二句,時間該是拖長了,夏日如年,以香消之,寂靜可知,意義豐富而含蓄,為下片久客思鄉(xiāng)伏了一筆。
下片直抒胸懷,語詞如話,不加雕飾。己身旅泊“長安”,實即當時汴京(今開封)。周邦彥本以太學生入都,以獻《汴都賦》為神宗所賞識,進為太學正,但仍無所作為,不免有鄉(xiāng)關之思!肮枢l(xiāng)遙,何日去”點地點時,“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實為不如歸去之意。緊接“王月漁郎相憶否”,不言己思家鄉(xiāng)友朋,卻寫漁郎是否思念自己,這是從對面深一層寫法。一結兩句,“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即夢中劃小舟入蓮花塘中了。實以虛構的夢景作結,雖虛而實,變幻莫測。
這首詞構成的境界,確如周濟所說:“上片,若有意,若無意,使人神眩!保ā端嗡募以~選》)而周邦彥的心胸,又當如陳世所說:“不必以詞勝,而詞自勝。風致絕佳,亦見先生胸襟恬淡”《云韶集》。足見周邦彥的詞以典雅著稱,又被推為集大成詞人,其詞作固然精工絕倫,而其思想境界之高超,實尤為其詞作之牢固基礎。 (金啟華)
少年游朝云漠漠散輕絲
周邦彥
朝云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柳泣花啼,九街泥重,門外燕飛遲。而今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不似當時,小樓沖雨,幽恨兩人知。
北宋初期的詞是《花間》與《尊前》的繼續(xù)!痘ㄩg》、《尊前》式的小令,至晏幾道已臻絕詣。柳永、張先在傳統(tǒng)的小令之外,又創(chuàng)造了許多長詞慢調。柳永新歌,風靡海內,連名滿天下的蘇軾也甚是羨慕“柳七郎風味”(《與鮮于子駿書》)。但其美中不足之處,乃未能輸景于情,情景交融,使得萬象皆活,致使其所選情景均并列單頁畫幅。究其緣故,蓋因情景二者之間無“事”可以聯(lián)系。這是柳詞創(chuàng)作的一大缺陷。周邦彥“集大成”,其關鍵處就在于,能在抒情寫景之際,滲入一個第三因素,即述事。因此,周詞創(chuàng)作便補救了柳詞之不足。讀這首小令,必須首先明確這一點。
這首令詞寫兩個故事,中間只用“而今麗日明金屋”一句話中“而今”二字聯(lián)系起來,使前后兩個故事─亦即兩種境界形成鮮明對照,進而重溫第一個故事,產生無窮韻味。
上片所寫乍看好像是記眼前之事,實則完全是追憶過去,追憶以前的戀愛故事。“朝云漠漠散輕絲,樓閣淡春姿”。這是當時的活動環(huán)境:在一個逼仄的小樓上,漠漠朝云,輕輕細雨,雖然是在春天,但春天的景色并不濃艷,他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相會!傲ㄌ洌沤帜嘀,門外燕飛遲!比湔f云低雨密,雨越下越大,大雨把花柳打得一片憔悴,連燕子都因為拖著一身濕毛,飛得十分吃力。這是門外所見景色!捌迸c“啼”,使客觀物景染上主觀情感色彩,“遲”,也是一種主觀設想。門外所見這般景色,對門內主人公之會晤,起了一定的烘托作用。但此時,故事尚未說完。故事的要點還要等到下片的末三句才說出來,那就是:兩人在如此難堪的情況下會晤,又因為某種緣故,不得不分離!靶菦_雨,幽恨兩人知。”“小樓”應接“樓閣”,那是兩人會晤的處所,“雨”照應上片的“泣”、“啼”、“重”、“遲”,點明當時,兩人就是沖著春雨,踏著滿街泥濘相別離的,而且點明,因為懷恨而別,在他們眼中,門外的花柳才如泣如啼,雙飛的燕子也才那么艱難地飛行。這是第一個故事。
下片由“而今”二字轉說當前,這是第二個故事,說他們現(xiàn)在已正式同居:金屋藏嬌。但這個故事只用十個字來記述:“麗日明金屋,春色在桃枝!边@十個字,既正面說現(xiàn)在的故事,謂風和日麗,桃花明艷,他們在這樣一個美好的環(huán)境中生活在一起;同時,這十個字,又兼作比較之用,由眼前的景象聯(lián)想以前,并進行一番比較!安凰飘敃r”,這是比較的結果,指出眼前無憂無慮在一起反倒不如當時那種緊張、凄苦、懷恨而別、彼此相思的情景來得意味深長。
弄清楚前后兩個故事的關系,了解其曲折的過程,對于詞作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也就能有具體感受。這首詞用筆很經濟,但所造景象卻耐人深思。仿佛山水畫中的人物:一頂箬笠底下兩撇胡子,就算一個漁翁;在藝術的想象力上未受訓練的,是看不出所以然的。這是周邦彥藝術創(chuàng)造的成功之處。 (吳世昌)
少年游并刀如水
周邦彥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首詞,不外是追述作者自己在秦樓楚館中的一段經歷;這類事,張端義《貴耳錄》載:“道君(按: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括成《少年游》云……”這種耳食的記載簡直荒謬可笑;实叟c官僚同狎一妓,事或有之,走開便是,何至于匿伏床下,而事后又填詞暴露,還讓李師師當面唱給皇帝聽;实圩詳y新橙,已是奇聞,攜來僅僅一顆,又何其乞兒相?在當時士大夫的生活中,自然是尋常慣見的,所以它也是一種時興的題材。然而這一類作品大都鄙俚惡俗,意識低下,使人望而生厭。周邦彥這一首之所以受到選家的注意,卻是因為他能夠曲折深微地寫出對象的細微心理狀態(tài),連這種女子特有的口吻也刻畫得維妙維肖,大有呼之欲出之概。誰說中國古典詩詞不善摹寫人物,請看這首詞,不過用了五十一字,便寫出一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纖破新橙”──這是富于暗示力的特寫鏡頭。出現(xiàn)在觀眾眼前的,僅僅是兩件簡單的道具(并刀,并州出產的刀子;吳鹽,吳地出產的鹽。)和女子一雙纖手的微細動作,可那女子刻意討好對方的隱微心理,已經為觀眾所覺察了。
“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室內是暖烘烘的幃幕,刻著獸頭的香爐輕輕升起沉水的香煙。只有兩個人相對坐著,女的正調弄著手里的笙,試試它的音響;男的顯然也是精通音樂的,他從女的手中接過笙來,也試吹了幾聲,評論它的音色的音量,再請女的吹奏一支曲子。
這里也僅僅用了三句話,而室內的氣氛,兩個人的情態(tài),彼此的關系,男和女的身分,已經讓人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但最精采的筆墨還在下片。
下片不過用了幾句極簡短的語言,卻是有層次,有曲折,人物心情的宛曲,心理活動的幽微,在簡潔的筆墨中恰到好處地揭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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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誰行宿”──“誰行”,哪個人,在這里可以解作哪個地方。這句是表面親切而實在是小心的打探。乍一聽好像并不打算把他留下來似的。
“城上已三更”──這是提醒對方:時間已經不早,走該早走,不走就該決定留下來了。
“馬滑霜濃”──顯然想要對方留下來,卻好像一心一意替對方設想:走是有些不放心,外面天氣冷,也許萬一會著涼;霜又很濃,馬兒會打滑……。我真放心不下。
這樣一轉一折之后,才直截了當說出早就要說的話來:“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你看,街上連人影也沒幾個,回家去多危險,你就不要走了吧!
真是一語一試探,一句一轉折。我們分明聽見她在語氣上的一松一緊,一擒一縱;也仿佛看見她每說一句話同時都偵伺著對方的神情和反應。作者把這種身分、這種環(huán)境中的女子所顯現(xiàn)的機靈、狡猾,以及合乎她身分、性格的思想活動,都逼真地摹畫出來了。
這種寫生的技巧,用在散文方面已經不易著筆,用在詩詞方面就更不容易了。單從技巧看,不能不叫人承認周邦彥實在是此中高手。 (劉逸生)
慶春宮云接平岡
周邦彥
云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華堂舊日逢迎,花艷參差,香霧飄零。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
周邦彥在宋代被公認為“負一代詞名”(《詞源》下)的人,其詞在當時就廣為流傳,陳郁《藏一話腴外編》云“邦彥“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稇c春宮》是其代表作之一。
此首是羈旅傷別詞。上片寫羈旅離思。詞人一開章就以鋪敘手法,勾勒了旅途秋景:舒卷秋云遠接平岡,一片寒野蕭疏,四面群山環(huán)繞,峰回路轉,只見孤城一座。詞中的“寒”、“孤”二字,覆蓋在三個詞句上,使所勾勒的山、岡、云、野、路、城,都籠罩在孤寒寂寥的氛圍中,詞人的羈旅愁情從景物中托筆而出。這一片孤寂的靜景已滿含羈愁,下面一個對仗句“衰柳啼鴉,驚風驅雁”,更將這滿布秋愁的畫面上,點上了鴉啼雁唳、衰柳簌簌、驚風颯颯的有聲有色之動景,豈不更加濃了羈愁抑郁之情。在“柳”、“鴉”、“風”、“雁”之前冠以“衰”、“啼”、“驚”、“驅”幾個動詞,將秋景的情韻也就更加深化了。這些情景交融的詩句,正體現(xiàn)了作者筆法之精妙,正如周濟所說:“勾勒之妙,無如清真,他人一勾勒便薄,清真愈勾勒愈厚”(《介存齋論詞雜著》)!皠尤艘黄锫暋币痪,在前面景物層層鋪敘、渲染之后,以直抒胸臆道出,語平易而情深!熬胪拘蓠{”以下六句,則是邊敘寫羈旅生涯,邊描繪途中景色,寫景、論事、抒情三者融為一體,有力地塑造了天涯游子的形象。“倦途”“憔悴”二詞,既是勾勒了游子的憔容倦態(tài),更揭示了其內心的愁苦,而“離思牽縈”一句,正點出了愁苦之因!暗瓱熇,微茫見星”二句,展示了一幅黃昏黯淡、煙靄迷蒙、疏星閃爍的朦朧意境,為畫面的秋寒、羈愁更抹上幾筆冷色。這正如強煥所說:“撫寫物態(tài),曲盡其妙。”(片玉集序》)
過片緊承“離思“二字,寫昔日歡會情景:在華堂上,纓冠逢迎,美女如云,急管繁弦,燕舞鶯嚶。然而,他卻“偏憐嬌鳳”,在“簧暖笙清“的美境中,溫情脈脈眼波傳意地注視她,直到夜深,他多想與她密約,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密約未成,不得不匆匆作別,這怎不令他遺恨重重。故今日思想起來,還是“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結句以淺白之語直抒胸臆,呼應了上片結句“離思牽縈”。對于詞人這種直抒胸臆的言情之語,前人評論頗不一致。張炎認為:“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餉留情”乃是“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詞源》)。沈義父認為其乃“輕而露”(《樂府指迷》)。元人沈伯時則說:其語“愈樸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靈肺腑中流出,不妨說盡而愈無盡!保ā稑犯该浴罚┕P者認為,此詞結句,質樸直露,抒以真情,何以失其雅正之音。
邦彥妙解音律,又曾參與大晟府工作,在審音協(xié)律方面頗有貢獻。邵瑞彭《周詞訂律序》云:“詩律莫細乎杜,詞律亦莫細乎周!薄稇c春宮》押平韻者,只此一體,宋人俱依此譜填詞,可看出此詞在協(xié)律定調方面的作用。 (趙慧文)
夜游宮葉下斜陽照水
周邦彥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沈沈千里。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古屋寒窗底,聽幾片、井桐飛墜。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
前人評清真詞,多認為其詞之風格為富艷、典麗,細密多變,但這首詞作卻寫得頗為明快曉暢,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把相思之情敘寫得相當動人。
“葉下斜陽照水,卷輕浪、沈沈千里”,首二句,詞人描述眼中所見之情景,西下的夕陽,余暉透過樹葉,把斑駁的陽光灑在水面上;再往前看,江水翻卷著細浪緩緩地迤邐而去。這兩句點明了時間、地點,為思念之情纏身的詞人,恰逢薄暮時分,更覺愁思難耐,悠悠不盡的愁思,亦如眼下流淌不絕的江水。后四句:“橋上酸風射眸子。立多時,看黃昏,燈火市”,原來此時詞人是佇立在橋上。詞人目光迎著刺眼的秋風,憑欄遠眺,疑望著黃昏時分華燈初上的鬧市,久久沒有離去。詞作上片,詞人的筆觸側重描繪室外,以粗細結合、濃淡相宜的筆墨勾勒出一幅黃昏夕陽之下,一位為相思所苦者,久久佇立橋頭,迎著蕭瑟秋風,疑神遠眺的情景。第三句中“酸風射眸子”,系借用唐詩人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詩中句子:“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崩钤娛菙懡疸~仙人離漢宮之凄婉情態(tài),詞人借用此句,不無借此表露自己思念的悲苦之情。
詞作下片,詞人的筆觸轉而敘寫室內情景!肮盼莺暗,聽幾片、井桐飛墜”,此時已是夜闌人靜,詞人也已回到屋中,伴隨他的是古屋寒窗,他輾轉反側,為思念之情所困擾,無法入眠,井欄上墜落下的梧桐葉聲,不時地傳入耳際。詞人描述眼中幽凄的環(huán)境和臥聽蕭蕭落葉,正映襯了自己的孤寂與思慕之苦。后四句:“不戀單衾再三起。有誰知,為蕭娘,書一紙”,“蕭娘”,唐人以之為女子泛稱,猶男子為“蕭郎”。后亦沿用。唐詩人元稹《贈別楊員外巨源》詩:“揄揚陶令緣求酒,結托蕭娘只在詩”。這四句是說,夜不成寐,輾轉反側,都是為了思念心上之人。思念至極,不顧天寒,起而揮筆傾瀉自己的情感,抒發(fā)自己的相思之情。“再三”二字,極言天寒猶不能阻攔自己。
陳洵《海綃說詞》論本詞曰:“橋上則‘立多時’,屋內則‘再三起’,果何為乎!捘飼患垺,惟己獨知耳,眼前風物何有哉。”可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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