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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觀止》節(jié)選翻譯之明代文學

發(fā)布時間:2016-6-7 編輯:互聯(lián)網 手機版

七、明代

閱江樓記(〔明〕宋濂)

【原文】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類皆偏據(jù)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于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道同體。雖一豫一游,亦思為天下后世法。

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于巔,與民同游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云。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tǒng)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

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想。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沐風櫛雨、戰(zhàn)勝攻取之所致也!敝邢闹畯V,益思有以保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下上,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lián)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彼内镏h,益思所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將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比f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推,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fā)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閱夫長江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云、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弦之淫響、藏燕趙之艷姬。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雖然,長江發(fā)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zhàn)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選自《四部叢刊》本《宋學士文集》

【譯文】金陵是帝王居住的城邑。從六朝以至南唐,全都是偏安一方,無法與當?shù)厣酱ㄋ尸F(xiàn)的王氣相適應。直到當今皇上,建國定都于此,才足以與之相當。從此聲威教化所及,不因地分南北而有所阻隔;涵養(yǎng)精神和穆而清明,幾乎與天道融為一體。即使一次巡游、一次娛樂,也想到怎樣被天下后世效法。

京城的西北方有座獅子山,是從盧龍山蜿蜒伸展而來。長江有如一線長虹,盤繞著流過山腳下;噬弦驗檫@地方形勢雄偉壯觀,下詔在山頂上建樓,與百姓同享游覽觀景之樂,于是賜給它美妙的名字叫“閱江”。登上樓極目四望,萬千景色次第羅列,千年的大地秘藏,似乎頃刻顯露無遺。這難道不是天地有意造就了美景,以等待一統(tǒng)海內的明君,來展現(xiàn)千秋萬世的奇觀嗎?

每當風和日暖的時候,皇上的車駕降臨,登上山巔,倚著欄桿遠眺,必定神情悠悠而啟動遐想?匆婇L江漢江的流水滔滔東去,諸侯赴京朝見天子,高深的城池,嚴密固防的關隘,必定說:“這是我櫛風沐雨,戰(zhàn)勝強敵、攻城取地所獲得的啊!睆V闊的中華大地,更感到想要怎樣來保全它?匆姴暮剖幤鸱,帆船的上下顛簸,外國船只連續(xù)前來朝見,四方珍寶爭相進貢奉獻,必定說:“這是我用恩德安撫、以威力鎮(zhèn)服,聲望延及內外所達到的啊!彼姆狡нh的邊陲,更想到要設法有所安撫它們?匆姶蠼瓋砂吨g、四郊田野之上,耕夫有烈日烘烤皮膚、寒氣凍裂腳趾的煩勞,農女有采桑送飯的辛勤,必定說:“這是我拯救于水火之中,而安置于床席之上的人啊。”對于天下的黎民,更想到要讓他們安居樂業(yè)。由看到這類現(xiàn)象而觸發(fā)的感慨推及起來,真是不勝枚舉。我知道這座樓的興建,是皇上用來舒展自己的懷抱,憑借著景物而觸發(fā)感慨,無不寄寓著他志在治理天下的思緒,何止是僅僅觀賞長江的風景呢?

那臨春閣、結綺閣,不是不華美;齊云樓、落星樓,不是不高大啊。但無非是因為演奏了淫蕩的歌曲而感到快樂,或藏匿著燕趙的美女以供尋歡。但轉瞬之間便與無窮的感慨聯(lián)結在一起了,我真不知怎樣來解釋它啊。雖然這樣,長江發(fā)源于岷山,曲折蜿蜒地流經七千余里才向東入海,白波洶涌、碧浪翻騰,六朝之時,往往將它倚為天然險阻。如今已是南北一家,于是視長江為平安河流,不再用于戰(zhàn)爭了。然而,這到底是誰的力量呢?讀書人有登上此樓觀看此江的,應當想到皇上的恩德有如蒼天,浩浩蕩蕩難以形容它的廣闊,簡直與大禹鑿山疏水拯救萬民的功績同樣地無邊無際。忠君報國的心情,難道還有不油然而生的嗎?我沒有才能,奉皇上旨意撰寫這篇記文,于是準備將心中替皇上考慮到的晝夜辛勞操持國事最急切之處,銘刻于碑石。至于其它留連光景的言辭,一概略而不言,惟恐有所褻瀆。 (鄧長風)

送東陽馬生序(〔明〕宋濂)

【原文】余幼時即嗜學。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假借于藏書之家,手自筆錄,計日以還。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錄畢,走送之,不敢稍逾約。以是人多以書假余,余因得遍觀群書。既加冠,益慕圣賢之道,又患無硯師、名人與游,嘗趨百里外,從鄉(xiāng)之先達執(zhí)經叩問。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填其室,未嘗稍降辭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禮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復;俟其欣悅,則又請焉。故余雖愚,卒獲有所聞。

當余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shù)尺,足膚皸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無鮮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綺繡,戴珠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huán),左佩刀,右備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則缊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艷意。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蓋余之勤且艱若此。今雖耄老,未有所成,猶幸預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寵光,綴公卿之后,日侍坐備顧問,四海亦謬稱其氏名,況才之過于余者乎?

今諸生學于太學,縣官日有廩稍之供,父母歲有裘葛之遺,無凍餒之患矣;坐大廈之下而誦詩書,無奔走之勞矣;有司業(yè)、博士為之師,未有問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書,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錄,假諸人而后見也。其業(yè)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質之卑,則心不若余之專耳,豈他人之過哉!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已二年,流輩甚稱其賢。余朝京師,生以鄉(xiāng)人子謁余,譔長書以為贄,辭甚暢達,與之論辯,言和而色夷。自謂少時用心于學甚勞,是可謂善學者矣!其將歸見其親也,余故道為學之難以告之。謂余勉鄉(xiāng)人以學者,余之志也;詆我夸際遇之盛而驕鄉(xiāng)人者,豈知余者哉!

--選自《四部備要》本《宋文憲公全集》

【譯文】我年幼時就愛學習。因為家中貧窮,無法買書來看,常向藏書的人家求借,親手抄錄,約定日期送還。天氣酷寒時,硯池中的水凍成了堅冰,手指不能屈伸,我仍不懈怠。抄寫完后,趕快送還人家,不敢稍稍超過約定的期限。因此人們大多肯將書借給我,我因而得以看遍許多書籍。到了成年時,愈加仰慕圣賢的學說,又擔心不能與學識淵博的老師和名人交游,曾往百里之外,手拿著經書向同鄉(xiāng)前輩求教。前輩道德高,名望大,門人學生擠滿了他的房間,他的言辭和態(tài)度從未稍有委婉。我站著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難,詢問道理,低身側耳向他請教;有時遭到他的訓斥,表情更為恭敬,禮貌更為周到,不敢答覆一句話;等到他高興時,就又向他請教。所以我雖然愚鈍,最終還是得到不少教益。

當我尋師時,背著書箱,拖著鞋子,行走在深山大谷之中,嚴冬寒風凜冽,大雪深達幾尺,腳和皮膚受凍裂開都不知道。到學舍后,四肢凍僵了不能動彈,仆人給我灌下熱水,用被子圍蓋身上,過了很久才暖和過來。住旅館主人處,每天吃兩頓飯,沒有新鮮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學舍的求學者都穿著錦繡衣服,戴著穿有珠穗、飾有珍寶的帽子,腰間掛著白玉環(huán),左邊佩戴著刀,右邊備有香囊,光彩鮮明,如同神人;我則穿著破舊的衣袍處于他們之間,毫無羨慕的念頭。因為心中有足以使自己高興的事,并不覺得吃穿的享受不如人家。我的勤勞和艱辛就是這樣,F(xiàn)在我雖已年老,沒有什么成就,但所幸還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著天子的恩寵榮耀,追隨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著皇上,聽候詢問,天底下也不適當?shù)胤Q頌自己的姓名,更何況才能超過我的人呢?

現(xiàn)在學生們在太學中學習,朝廷每天供給膳食,父母每年都贈給冬天的皮衣和

夏天的葛衣,沒有凍餓的憂慮了;坐在大廈之下誦讀經書,沒有奔走的勞苦了;有司業(yè)和博士當他們的老師,沒有詢問而不告訴,求教而無所收獲的了;凡是所應該具備的書籍,都集中在這里,不必再像我這樣用手抄錄,從別人處借來然后才能看到了。他們中如果學業(yè)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養(yǎng)成的,如果不是天賦、資質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這樣專一,難道可以說是別人的過錯嗎!

東陽馬生君則,在太學中已學習二年了,同輩人很稱贊他的德行。我到京師朝見皇帝時,馬生以同鄉(xiāng)晚輩的身份拜見我,寫了一封長信作為禮物,文辭很順暢通達,同他論辯,言語溫和而態(tài)度謙恭。他自己說少年時對于學習很用心、刻苦,這可以稱作善于學習者吧!他將要回家拜見父母雙親,我特地將自己治

學的艱難告訴他。如果說我勉勵同鄉(xiāng)努力學習,則是我的志意;如果詆毀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鄉(xiāng)前驕傲,難道是了解我嗎! (鄧喬彬)

大言(又名《尊盧沙》〔明〕宋濂)

【原文】秦有尊盧沙者,善夸談,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盧沙曰:“勿予笑也,吾將說楚以王國之術。”翩翩然南。

迨至楚境上,關吏縶之。尊盧沙曰:“慎毋縶我,我來為楚王師!标P吏送諸朝。大夫置館之,問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遠千里,將康我楚邦。承顏色日淺,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請,姑聞師楚之意何如?”尊盧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進于上卿瑕。瑕客之,問之如大夫。尊盧沙愈怒,欲辭去。瑕恐獲罪于王,亟言之。

王趣見,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見,長揖不拜,呼楚王謂曰:“楚國東有吳越,西有秦,北有齊與晉,皆虎視不瞑。臣近道出晉郊,聞晉約諸侯圖楚,刑白牲,列珠盤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禍楚國,無相見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寢耶?”楚王起問計。尊盧沙指天曰:“使尊盧沙為卿,楚不強者,有如日!”王曰:“然敢問何先?”尊盧沙曰:“是不可空言白也!蓖踉唬骸叭弧!奔疵鼮榍洹

居三月,無異者。已而晉侯帥諸侯之師至,王恐甚,召尊盧沙卻之。尊盧沙瞠目視,不對。迫之言,乃曰:“晉師銳甚,為王上計,莫若割地與之平耳!蓖跖,囚之三年,劓而縱之。

尊盧沙謂人曰:“吾今而后知夸談足以賈禍!苯K身不言。欲言,捫鼻即止。

君子曰:戰(zhàn)國之時,士多大言無當,蓋往往藉是以媒利祿。尊盧沙,亦其一人也。使晉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輒敗,亦不幸矣哉!歷考往事,矯虛以誑人,未有令后者也。然則尊盧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選自《四庫全書》本《宋文憲集》

【譯文】秦國有一個叫尊盧沙的人,好說大話,并且處在這種情況下還對自己深信不疑。秦國人笑他,尊盧沙說:“不要嘲笑我,我將要向楚王陳說統(tǒng)治國家的方法!庇谑,飄飄然地向南方的楚國走去。

等他到達楚國的邊境,把守邊關的官吏拘捕了他。尊盧沙說:“當心!千萬不要拘捕我,我是來當楚王的老師的!边呹P守吏送他到朝廷上。大夫把他安置在賓館里,問他說:“先生不輕視我們偏遠的國家,不以千里為遠,來扶助壯大我們楚國。有幸和您接觸的時間還不長,不敢傾吐自己的心里話。其他事不敢多問,暫且想聽聽您來做楚王老師的想法如何?”尊盧沙發(fā)怒說:“這不是你所能知道的!”大夫打聽不到尊盧沙的真實意圖,只是把他送到上卿瑕那里。瑕以賓客之禮接待他,也像大夫那樣地問他。尊盧沙更加惱怒,作出想告別離去的樣子。瑕怕得罪了楚王,急忙去告訴他。

楚王催促尊盧沙來見面,尊盧沙還沒有到達,派去的使者已經去請了三四趟。等到見了楚王,尊盧沙只是拱手而不跪拜,召喚楚王對他說:“楚國東面有吳國和越國,西面有秦國,北面有齊國和晉國,這些國家都虎視眈眈地窺伺著楚國。我最近路經晉國邊境,聽說晉國要約同其他諸侯國圖謀進攻楚國,宰了白馬,陳列著珠盤玉敦,嘴唇上涂著牲血,盟誓說:‘不使楚國遭禍,誓不相見!’并把璧玉投入河中,以祭祀河神,將要渡河。楚王你還能安枕而睡嗎?”楚王站起來詢問對策。尊盧沙指著天立誓說:“如果讓我尊盧沙為卿,楚國不強盛的話,有這太陽來作證!”楚王說:“不過冒昧請問,當先做那一件事?”尊盧沙說:“這是不可以空口白說的!背跽f:“對!庇谑邱R上任命他為卿。

過了三個月,沒有什么異常情況。不久晉侯率領各國諸侯的軍隊到達,楚王非?謶,召尊盧沙商量退敵之計。尊盧沙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逼著他講,他才說:“晉國的軍隊銳勇無比,替你楚王著想,最好的辦法,不如割地和晉國講和!背醮笈,把尊盧沙關了三年,割掉鼻子才放了他。

尊盧沙對人說:“我從今以后才知道說大話是足以招惹禍患的!睆拇怂K身不再講話。想講,一摸到被割的鼻子就止住了。

有才德的人說:戰(zhàn)國的時候,讀書人大多好說大話,不著邊際,大概往往是想借助大話來設法尋求富貴。尊盧沙也就是其中的一人。如果晉國軍隊不馬上到來,或許可以稍稍施展他的欺妄;而他沒有多久就遭失敗,這也是不幸的了。一一考察過去的事情,凡是弄虛作假欺騙人的,都沒有好結局。這樣看來,尊盧沙的割掉鼻子,并非是不幸,而是應當?shù)摹#▽O遜)

賣柑者言(〔明〕劉基)

【原文】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于市,賈十倍,人爭鬻之。予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干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yè)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yè)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默無以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諷耶?

--選自《四部叢刊》本《誠意伯文集》

【譯文】杭州有個賣水果的人,很會貯藏柑子,經歷一年也不腐爛。拿出它來,依然光澤鮮亮,玉石般的質地,黃金似的顏色。放到市場上,售價高出十倍,人們爭相購買。我買了一個,把它剖開,像有股煙塵撲向口鼻,看它的里面,干枯得像破棉絮一樣。我感到奇怪,問他說:“你出售給別人的柑子,是準備用它裝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靈、招待賓客呢?還是要夸耀它的外表來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干這騙人的勾當,太過分了!”

賣柑子的人笑著說:“我從事這種職業(yè),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養(yǎng)活自己。我賣它,別人買它,還沒聽見有說什么的,卻唯獨不能滿足您的需要嗎?世上干騙人勾當?shù)娜瞬簧伲y道就我一個嗎?您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當今那些佩帶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好像是捍衛(wèi)國家的人才,他們真的能夠傳授孫武、吳起的韜略嗎?那些高高地戴著官帽,腰上拖著長長帶子的人,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們真的能夠建立伊尹、皋陶的功業(yè)嗎?盜賊興起卻不知道抵擋,百姓貧困卻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詐卻不知道禁止,法度敗壞卻不知道整頓,白白地耗費國家倉庫里的糧食卻不知道羞恥。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廳堂上,騎著高頭大馬,喝足了美酒,吃飽了魚肉的人,哪一個不是龐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個不是威嚴顯赫、可供效法呢?可是無論到哪里,又何嘗不是外表象金玉、內里像破絮呢?現(xiàn)在您對這些不去分析明辨,卻來查究我的柑子!”

我沉默著,無言答對;貋碓傧胂胨脑,覺得他好像是東方朔一類人物,難道他是對世事表示憤慨,對邪惡表示憎恨的人嗎?他是假借柑子來進行諷刺嗎?(高建中)

司馬季主論卜(〔明〕劉基)

【原文】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

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泄,悶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仆竊有疑,愿受教焉!奔局髟唬骸叭羰,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于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蛬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釭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選自《四部叢刊》本《誠意伯文集》

【譯文】東陵侯被廢棄以后,往司馬季主那兒去占卜。

季主說:“您要占卜什么事呢?”東陵侯說:“躺臥時間長了就想起來,閉門獨居久了就想出去,胸中積悶久了就想打噴嚏。我聽說:積聚過多就要宣泄,煩郁之極就要開暢,悶熱太甚就會起風,堵塞過分就會流通。有一冬就有一春,沒有只屈而不伸的;有一起就有一伏,沒有只去不來的。我私下有所懷疑,希望得到你的指教!奔局髡f:“既然這樣,那么您已經明白了,又何必要占卜呢?”東陵侯說:“我未能深入理解其中的高深微妙,希望先生能指點究竟!

季主于是說道:“唉!天道和什么人親?只和有德的人親。鬼神怎么會靈?靠著人相信才靈。蓍草不過是枯草,龜甲不過是枯骨,都是物。人比物靈敏聰明,為什么不聽從自己,卻聽命于物呢?而且,您為什么不想一下過去呢?有過去就必然有今天。所以,現(xiàn)在的碎瓦壞墻,就是過去的歌樓舞館;現(xiàn)在的荒棘斷梗,就是過去的瓊花玉樹;現(xiàn)在在風露中哀鳴的蟋蟀和蟬,就是過去的鳳笙龍笛;現(xiàn)在的鬼火螢光,就是過去的金燈華燭;現(xiàn)在秋天的苦菜,春天的薺菜,就是過去的象脂駝峰;現(xiàn)在紅的楓葉,白的荻草,就是過去的蜀產美錦,齊制細絹。過去沒有的現(xiàn)在有了,不算過分;過去有過的現(xiàn)在沒有了,也不能算不足。所以從白晝到黑夜,盛開的花朵凋謝了;從秋天到春天,凋萎的植物又發(fā)出新芽。激流旋湍下面,必定有深潭;高峻的山丘下面,必定有深谷。這些道理您也已經知道了,何必還要占卜呢?”(孟斐)

書博雞者事(〔明〕高啟)

【原文】博雞者,袁人,素無賴,不事產業(yè),日抱雞呼少年博市中。任氣好斗,諸為里俠者皆下之。

元至正間,袁有守多惠政,民甚愛之。部使者臧,新貴,將按郡至袁。守自負年德,易之,聞其至,笑曰:“臧氏之子也!被蛞愿骊。臧怒,欲中守法。會袁有豪民嘗受守杖,知使者意嗛守,即誣守納已賕。使者遂逮守,脅服,奪其官。袁人大憤,然未有以報也。

一日,博雞者遨于市。眾知有為,因讓之曰:“若素民勇,徒能凌藉貧孱者耳!彼豪民恃其資,誣去賢使君,袁人失父母;若誠丈夫,不能為使君一奮臂耶?”博雞者曰:“諾!奔慈腴傋,呼子弟素健者,得數(shù)十人,遮豪民于道。豪民方華衣乘馬,從群奴而馳。博雞者直前捽下,提毆之。奴驚,各亡去。乃褫豪民衣自衣,復自策其馬,麾眾擁豪民馬前,反接,徇諸市。使自呼曰:“為民誣太守者視此!”一步一呼,不呼則杖,其背盡創(chuàng)。豪民子聞難,鳩宗族童奴百許人,欲要篡以歸。博雞者逆謂曰:“若欲死而父,即前斗。否則闔門善俟。吾行市畢,即歸若父,無恙也。”豪民子懼遂杖殺其父,不敢動,稍斂眾以去。袁人相聚從觀,歡動一城?や浭埋斨,馳白府。府佐快其所為,陰縱之不問。日暮,至豪民第門,捽使跪,數(shù)之曰:“若為民不自謹,冒使君,杖汝,法也;敢用是為怨望,又投間蔑污使君,使罷。汝罪宜死,今姑貸汝。后不善自改,且復妄言,我當焚汝廬、戕汝家矣!”豪民氣盡,以額叩地,謝不敢。乃釋之。

博雞者因告眾曰:“是足以報使君未耶?”眾曰:“若所為誠快,然使君冤未白,猶無益也。”博雞者曰:“然。”即連楮為巨幅,廣二丈,大書一“屈”字,以兩竿夾揭之,走訴行御史臺。臺臣弗為理。乃與其徒日張“屈”字游金陵市中。臺臣慚,追受其牒,為復守官而黜臧使者。方是時,博雞者以義聞東南。

高子曰:余在史館,聞翰林天臺陶先生言博雞者之事。觀袁守雖得民,然自喜輕上,其禍非外至也。臧使者枉用三尺,以仇一言之憾,固賊戾之士哉!第為上者不能察,使匹夫攘袂群起,以伸其憤,識者固知元政紊弛,而變興自下之漸矣。

--選自《四庫全書》本《鳧藻集》

【譯文】博雞者是袁州人,一向游手好閑,不從事勞動生產,每天抱著雞召喚一幫年輕人,在街市上斗雞賭輸贏。他任性放縱,喜歡與人爭斗。許多鄉(xiāng)里的俠義好漢,都對他很服從、退讓。

元代至正年間,袁州有一位州長官頗多仁愛、寬厚的政績,百姓很喜歡他。當時上級官署派下的使者姓臧,是一個新得勢的權貴,將要巡察各州郡到袁州來。太守依仗著自己年資高有德望,看不起這位新貴,聽說他到了,笑著說:“這是臧家的小子啊!庇腥税堰@話告訴了姓臧的。臧大怒,想用法律來中傷陷害太守。正巧袁州有一個土豪,曾經受過太守的杖刑,他得知姓臧的使者心里懷恨太守,就誣陷太守接受過自己的賄賂。使者于是逮捕了太守,威逼其認罪,革掉了太守的官職。袁州人非常憤慨,但是沒有什么辦法來對付他。

一天,博雞者在街市上游蕩。大家知道他有能力有作為,因而責備他說:“你向來以勇敢出名,但只能欺壓貧弱的人罷了。那些土豪依仗他們的錢財,誣陷賢能的使君,使他罷了官,袁州人失去了父母官。你果真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話,就不能為使君出一把力嗎?”博雞者說:“好。”就到貧民聚居的地方,召來一批向來勇健的小兄弟,共有幾十個人,在路上攔住那個土豪。土豪正穿著一身華麗的衣服,騎著馬,后面跟隨了一群奴仆,奔馳而來。博雞者一直向前把他揪下馬,又提起來加以毆打。奴仆們驚恐萬分,各自逃去。博雞者于是剝下土豪的衣服,自己穿著,又自己鞭打著土豪的馬,指揮眾子弟簇擁著土豪在馬的前面,把他的雙手反綁著,游街示眾。命令土豪自己大聲叫道:“作老百姓的要誣陷太守,就看看我的樣子!”走一步叫一聲,不叫就用杖打,打得土豪的背上全部是傷。土豪的兒子聽說有此禍殃,就聚集了同宗本家的奴仆一百人左右,想攔路奪回他的父親。博雞者迎面走上去說:“如果想要你父親死,那就上前來斗。否則還是關起門來在家里好好地等著。我游街結束,就歸還你的父親,不會有危險的!蓖梁赖膬鹤雍ε虏╇u者會因此用棍杖打死他的父親,不敢動手,匆匆約束招攏了奴仆們而離去。袁州的百姓相互追隨著聚集在一起觀看,歡呼聲振動了整個袁州城?ぶ姓乒苊袷碌墓倮舴浅s@懼,騎馬奔告州府衙門。府里的副官對博雞者的所作所為感到痛快,暗中放任他而不過問。天黑,博雞者和游街隊伍來到土豪家門口,揪著他命他跪下,列數(shù)他的罪狀說:“你做老百姓,不能自己檢點,冒犯了使君,用杖打你,這是刑法的規(guī)定。你竟敢因此而怨恨在心,又趁機誣陷使君,使他罷了官。你的罪行當死,現(xiàn)在暫且饒恕你。今后如果不好好改過自新,并且再胡言亂語,我就要燒掉你的房屋,殺掉你的全家!”土豪氣焰完全沒有了,用額頭碰地,承認自己有罪,表示再不敢了。這才放了他。

博雞者于是告訴大家說:“這樣是否足夠報答使君了呢?”大家說:“你所作所為確實令人痛快,但是使君的冤枉沒有伸雪,還是沒有用的。”博雞者說:“對。”立即用紙連成一個巨幅,寬有二丈,大寫了一個“屈”字,用二根竹竿夾舉起來,奔走到行御史臺去訴訟,行御史臺的官吏不受理。于是便和他的一幫小兄弟,每天張著這個“屈”字游行于金陵城中。行御史臺的官吏感到慚愧,追受了他們的狀紙,為他們恢復了太守的官職而罷免了姓臧的使者。當時,博雞者由于他的俠義行為而聞名于東南一方。

高啟說:我在史館,聽翰林官天臺人陶先生說起博雞者的事?磥碓萏仉m然能得民心,但是沾沾自喜,輕視上級,他的遭禍不是外來的原因造成的。姓臧的使者,濫用法律權力,用來報復一句話的怨恨,本來就是一個兇殘的人!但做上級的人不能察明下情,致使百姓捋起袖子,一起奮起,發(fā)泄自己的憤慨。有見識的人本就知道元代的政治混亂松弛,因而變亂的興起已經從下面慢慢形成了。(孫遜)

越巫(〔明〕方孝孺)

【原文】越巫自詭善驅鬼物。人病,立壇場,鳴角振鈴,跳擲叫呼,為胡旋舞禳之。病幸已,饌酒食持其貲去,死則諉以他故,終不自信其術之妄。恒夸人曰:“我善治鬼,鬼莫敢我抗。”惡少年慍其誕,瞷其夜歸,分五六人棲道旁木上,相去各里所,候巫過下,砂石擊之。巫以為真鬼也,即旋其角,且角且走,心大駭,首岑岑加重,行不知足所在。稍前,駭頗定,木間砂亂下如初,又旋而角,角不能成音,走愈急。復至前,復如初,手慄氣懾不能角,角墜振其鈴,既而鈴墜,唯大叫以行。行聞履聲及葉鳴谷響,亦皆以為鬼,號求救于人甚哀。夜半抵家,大哭叩門,其妻問故,舌縮不能言,唯指床曰:“亟扶我寢!我遇鬼,今死矣!”扶至床,膽裂死,膚色如藍。巫至死不知其非鬼。

--選自《四部備要》本《遜志齋集》

【譯文】越地有個巫師謊稱自己善于驅除鬼怪,有人生病就設立法壇,吹號角,搖銅鈴,蹦跳騰躍,大聲呼叫,好像跳胡旋舞那樣來作法驅鬼。病人僥幸有了好轉,吃喝一番,拿了人家的財物離去;如果病死,就用別的理由來推托,總歸不讓人相信自己法術的虛妄。他經常向人自夸說:“我善于懲處鬼怪,鬼怪不敢與我對抗!庇幸粋喜歡惡作劇的少年惱怒他的荒誕,探聽好他夜里回家,約了五六個人分別躲在路旁的樹上,相距各一里左右,等候巫師經過樹下,便用砂子石塊投擊他。巫師以為真的是鬼,馬上拿出身邊的號角,邊吹邊跑,心里十分害怕,腦袋脹痛的越來越重,走路也不知道自己的腳踏在什么地方。稍為往前跑了一段路,驚慌略微安定了一點,樹上的砂石又像剛才那樣亂擲下來,他再拿出號角來吹,卻慌得吹不出聲音,于是就更急忙地往前跑。又到了前邊,還是像剛才一樣,他害怕得兩手發(fā)抖、呼吸屏塞,再也拿不住號角,號角掉了他就搖動銅鈴,一會兒連銅鈴也掉了,只好大聲喊叫著趕路。一路上聽到腳步聲和樹葉搖動、山谷回響的聲音,他都以為是鬼,高聲向人呼喊求救,音調十分悲傷。半夜里到家,大哭著敲門,他的妻子問他原因,他已恐懼得舌頭僵縮,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床說:“快扶我躺下!我碰到了鬼,要死了!”他妻子扶他上床,終于膽嚇破而死,皮膚像藍草一般顏色。那巫師直到死也不知道用砂石擲他的是人而不是鬼。(陳稼禾)

吳士(〔明〕方孝孺)

【原文】吳士好夸言,自高其能,謂舉世莫及,尤善談兵,談必推孫、吳。遇元季亂,張士誠稱王姑蘇,與國朝爭雄,兵未決。士謁士誠曰:“吾觀今天下形勢莫便于姑蘇,粟帛莫富于姑蘇,甲兵莫利于姑蘇,然而不霸者,將劣也。今大夫之將皆任賤丈,夫戰(zhàn)而不知兵,此鼠斗耳!王果能將吾,中原可得,于勝小敵何有!”士誠以為然,俾為將,聽自募兵,戒司粟吏勿與較嬴縮。士嘗游錢塘,與無賴懦人交,遂募兵于錢塘,無賴士皆起從之,得官者數(shù)十人,月糜粟萬計。日相與講擊刺坐作之法,暇則斬牲具酒燕飲,其所募士實未嘗能將兵也。李曹公破錢塘,士及麾下遁去,不敢少格,蒐得縛至轅門誅之,垂死猶曰:“吾善孫吳法!

右《越巫》、《吳士》二篇,余見世人之好誕者死于誕,好夸者死于夸,而終身不知其非者眾矣,豈不惑哉!游吳越間,客談二事類之之書以為世戒。

--選自《四部備要》本《遜志齋本》

吳地有個讀書人喜歡夸夸其談,自以為才能很高,號稱當世誰也比不上他,尤其善于談論兵法,言必稱孫武、吳起。當時正值元朝末年,天下大亂,張士誠在姑蘇自稱吳王,與本朝爭奪天下,戰(zhàn)事還未決出勝負。那讀書人拜見張士誠說:“我看當今天下形勢沒有比姑蘇更便利的了,物產沒有比姑蘇更富庶的了,武器士兵也沒有比姑蘇更精銳的了。但是之所以不能稱霸天下的原因,是因為將領太無能了。現(xiàn)在大王的將領都任命那些淺陋的人擔任,指揮作戰(zhàn)而不知道兵法,這簡直是鼠類相斗罷了!您大王若真能拜我為將軍,便能奪取中原,至于戰(zhàn)勝那些小敵就更不在話下了。”張士誠以為也說得對,便拜他為將軍,聽任他自行招募兵士,并告誡管理錢糧軍需的官員不要計較他支取的多少。那讀書人曾游歷過錢塘,與錢塘的一些無才能而又怯懦的人有交往,于是就到錢塘去招募兵士,那些浪蕩市井的人都去投靠他,他選拔了幾十個人給予官職,每月花費的軍餉以萬石來計數(shù)。他們每天聚坐一堂相互談論行軍作戰(zhàn)的兵法,余下的時間就殺牛宰羊大擺酒宴,那些招募來的人實在是不能率領兵士作戰(zhàn)的呵。曹國公李文忠攻占錢塘以后,那讀書人及部下都逃跑離去,不敢稍微抵擋一下,后來被搜索捕獲,捆綁到轅門誅殺,臨死前還在說:“我熟讀孫、吳兵法!

上面是《越巫》、《吳士》二篇。我見世上之人喜歡虛妄的死于虛妄,喜歡吹噓的死于吹噓,而終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毛病的人是很多的呵,這怎么不讓人感到困惑呢!我在游歷吳、越時,有客人談起這二件事,就把它們歸為一類,寫出來作為人們的戒鑒。(陳稼禾

移樹說(〔明〕李東陽)

【原文】予城西舊塋久勿樹。比辟地東鄰,有檜百余株,大者盈拱,高可二三丈,予惜其生不得所。有種樹者曰:“我能為公移之!庇柙唬骸坝惺窃?”請試,許之。

予嘗往觀焉。乃移其三之一,規(guī)其根圍數(shù)尺,中留宿土?布八闹,及底而止。以繩繞其根,若碇然,然其重雖千人莫能舉也,則陊其坎之稜,絙樹腰而臥之,根之罅實以虛壤。復臥而北,樹為壤所墊,漸高以起,臥而南亦如之。三臥三起,其高出于坎。棚木為床橫載之,曳以兩牛,翼以十夫。其大者倍其數(shù)。行數(shù)百步,植于墓后為三重。閱歲而視之,成者十九。則又移其余,左右翼以及于門。再閱歲而視之,其成者又十而九也。于是干條交接,行列分布,郁然改觀,與古墓無異焉。夫規(guī)大而坎疏,故根不離;宿土厚,故元氣足;乘虛而起漸,故出而無所傷。取必于旦夕之近,而巧奪于二十余年之遠,蓋其治之也有道,而行之也有序爾。

予因嘆夫世之培植人材,變化氣習者,使皆得其道而治之,幾何不為君子之歸也哉?族子嘉敬舉鄉(xiāng)貢而來,予愛其質近于義,留居京師,與之考業(yè)論道,示之向方,俾從賢士大夫游,有所觀法而磨礪,知新而聚博。越三年,志業(yè)并進,再詘有司,將歸省其親。予冀其復來,以成其學,且見之用也,作《移樹說》以貽之。

--選自岳麓書社排印本《李東陽集》

【譯文】我家的城西舊墳無高木已久。近來拓地于東鄰,有檜柏百余株,大的合圍,高約二三丈。我為它們長在不相稱的地方而可惜。有一個種樹人對我說:“我能夠替大人移植!蔽艺f:“你真能夠做得到么?”他請求試試看,我答應了他。

我曾經去觀察過。他先移其三分之一,環(huán)繞樹根周圍幾尺,中留原土。四周都挖了坑,挖至根腳而止。用繩繞著樹根,就像系碇那樣,但它的重量雖千人也拿不動,便敲掉樹坑的邊角,將繩子縛住樹腰而平放下來,樹根的縫道里放著松泥。再朝北平放,樹身之下用泥土充墊,逐漸高升,朝南放時也是這樣。三放三起,樹便高出于坑。又以木頭搭成床棚橫載其上,用兩頭牛來拖,十個壯漢相幫。更粗重的樹便使用雙倍的力量。走了幾百步,在墓后種成三行。過了一年去看,成活的有十分之九,于是又移運余樹,種在左右兩邊以及墓門。再過一年去看,成活的又是十分之九了。從此枝干相接,行列分布,氣象莊嚴與前大異,和古墓完全一樣。由于周圍大而坑疏朗,所以根不離樹;原土厚,所以元氣足;徐徐乘虛而起,所以出土后無所損傷。取之非在旦夕之間不可,而巧妙卻能超越于二十余年之前,看來因為平日已積累了移樹的經驗,而在實踐時又很有條理的緣故罷。

我因此深感世上一些培植人材,化融氣質的人,如果都能得其道而治理,那么,不是很快就能夠得到良好的名聲么?族孫嘉敬因應鄉(xiāng)貢考試而至京城,我愛其氣質近于道義,便留他住下,和他探學論道,并指導努力之方,好讓他隨從有德才的文士們就教,有所效法而琢磨,知新而聚博。過了三年,他的志向學業(yè)都有進步,還是不被主考的試官錄取,于是打算回鄉(xiāng)省親。我期望他能再來京師,成就學業(yè),并且能夠被錄用,因此寫這篇論說贈別。 (金性堯)

醫(yī)戒(〔明〕李東陽)

【原文】予年二十九,有脾病焉。其證能食而不能化,因節(jié)不多食。漸節(jié)漸寡,幾至廢食。氣漸薾,形日就憊,醫(yī)謂為瘵也,以藥補之;病益甚,則補益峻。歲且盡,乃相謂曰:“吾計且窮矣。若春木旺,則脾土必重傷。”先君子憂之。

會有老醫(yī)孫景祥氏來視,曰:“及春而解。”予怪問之,孫曰:“病在心火,故得木而解。彼謂脾病者,不揣其本故也。子無乃有憂郁之心乎?”予爽然曰:“嘻,是也!鄙w是時予屢有妻及弟之喪,悲愴交集,積歲而病,累月而憊,非唯醫(yī)不能識,而予亦忘之矣。于是括舊藥盡焚之,悉聽其所為。三日而一藥,藥不過四五劑,及春而果差。

因嘆曰:醫(yī)不能識病,而欲拯人之危,難矣哉!又嘆曰:世之徇名遺實,以軀命托之庸人之手者,亦豈少哉!鄉(xiāng)不此醫(yī)之值,而徒托諸所謂命醫(yī),不當補而補,至于憊而莫之悟也。因錄以自戒。

--選自岳麓書社排印本《李東陽集》

【譯文】我二十九歲時,脾有毛病。癥狀是能吃而不能消化,因此就節(jié)制飲食,后來越節(jié)越少,幾乎將廢食了。精神日漸衰頹,形狀也日益顯得憔悴。醫(yī)生說“這可是癆病呢”,便用補藥來補。病越發(fā)利害,補就越發(fā)加重?斓侥杲K,醫(yī)生說:“我的辦法也想盡了,如果來年春木旺,那末,脾土必受重傷!备赣H為此很耽心。

這時恰有老醫(yī)生孫景祥先生來看病,說:“到了春天就沒事!蔽腋械狡婀直銌査f:“病在心火,所以得木而消失。那個醫(yī)生當作脾病來醫(yī),這就沒有摸到它的根。您莫非有什么悲傷的心事么?”我恍然說:“喲!對啦。”因為我這時連續(xù)碰上妻和弟的喪亡,悲愴交集,積年累月,因病而疲。非但那個醫(yī)生不理解,連我自己也忽略了。隨即收集所有的舊藥全燒掉,全都聽從孫醫(yī)生的診治,三天服一劑藥,不過四五劑,到春天病果然好了。

我因此很有感慨:醫(yī)生不識病理,要想解救人的危急,難得很哪!又嘆道:世上那些從名忘實,將性命寄托在庸人手中的人難道還少么?當初如果不遇到那位老醫(yī)生,只托之于所謂名醫(yī),不當補而補,直到精疲力盡還是不明白啊!因此就寫下來警戒自己。(金性堯)

里婦寓言(〔明〕馬中錫)

【原文】漢武帝時,汲黯使河南,矯制發(fā)粟;歸恐見誅,未見上,先過東郭先生求策。先生曰:“吾草野鄙人,不知制為何物,亦不知矯制何罪,無可以語子者。無已,敢以吾里中事以告。吾里有婦,未笄時,佐諸姆治內事,暇則竊聽諸母談,聞男女居室事甚悉,心亦暢然以悅;及聞產育之艱,則憮然而退,私語女隸曰:‘諸母知我竊聽,誑我耳,世寧有是理耶?’既而適里之孱子,身不能勝衣,力不能舉羽,氣奄奄僅相屬,雖與之居數(shù)年,弗克孕。婦亦未諳產育之艱,益以前諸姆言為謬。孱子死,婦入通都,再適美少年,意甚愜,不逾歲而妊。將娩之前期,腹隱隱然痛,婦心悸,忽憶當年事,走市廛,遍叩市媼之嘗誕子者,而求免焉。市媼知其愚也,欺侮之曰:‘醫(yī)可投,彼有劑可以奪胎也!蛟唬骸卓啥Y,彼有術可以逭死也!蛟唬骸仙接醒,其深叵測,暮夜?jié)摱萜渲,可避也!蛟唬骸畺|海有藥,其名長生,服之不食不遺,可免也!瘚D不知其紿也,迎醫(yī),而醫(yī)見拒;求巫,而巫不答;趨南山,則藜藿拒于虎豹;投東海,則蓬萊阻于蛟龍。顧有居于窨室焉,遂竄入不復出。居三日,而痛愈劇,若將遂娩者,且計窮矣,乃復出。偶鄰婦生子,發(fā)未燥,母子俱無恙。婦欣然往問之。鄰婦曰:‘汝竟癡耶!古稱:未有學養(yǎng)子,而后嫁者。汝嫁矣,乃不閑養(yǎng)子之道而云云乎?世之人不死于產者亦多矣,產而死則司命攸存,又可免乎?汝畏死,何莫寡居以畢世,而乃忍辱再醮也?汝休矣,汝休矣!世豈有既妊而畏產者耶?’里婦乃赧然而歸,生子亦無恙!痹~未畢,黯出戶,不俟駕而朝。

--選自《叢書集成》本《東田集》

【譯文】漢武帝時候,汲黯出使河南,假傳皇帝的詔令開倉發(fā)糧;回來后怕犯殺頭之罪,不敢去朝見皇帝,先去東郭先生那里討教免罪的計策。先生說道:“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佬,不懂得詔令是什么東西,也不懂得假傳詔令該當何罪,因此沒有什么可以告訴你的。這樣吧,舉一件我鄉(xiāng)里的事情告訴你。我們鄉(xiāng)里有一個婦人,沒有出嫁的時候,幫著姑嬸做點家里的雜事,空下來常偷聽她們的談話,聽到她們談些男女同房的事,耳朵一字不漏,心里不免也舒暢向往;但是聽到她們談到生孩子的艱苦,不免又不高興,不愿聽下去,私下同婢女說:‘姑姑、嬸嬸知道我偷聽,故意騙騙我,世界上真有生孩子那么苦么?’不久出嫁給同鄉(xiāng)里的一個青年,身體虛弱,好像連衣服也經不起,羽毛也舉不動,只剩一口氣,同他結婚好幾年,沒有能夠懷孕。這位婦人既然沒有經過生育的苦,越發(fā)以為以前姑姑、嬸嬸的話是錯的了。過不多久這個體弱的青年死了,婦人去了大城市,再嫁給一個美少年,心里很滿意,不到一年就懷孕了。到快要分娩的前夕,覺得肚子隱隱然發(fā)痛,心里害怕,忽然想起當年聽到的話,便跑去市場店鋪地方,一個一個去請教生過孩子的婦女們,請她們教她免去生育孩子的辦法。這些女人知道她傻,欺侮她說:‘可去找醫(yī)生,他們有藥可以打胎!粋說:‘可去求神巫,他們有法術可以逃免死亡。’又一個說:‘南山有個洞,深得無法測量,你趁黑夜去躲在里面,可以免去生育!忠粋說:‘東海有藥,名叫長生,服了不吃飯不拉屎拉尿,可以不生育!@位婦人不知道這些話都是騙她的,便去找醫(yī)生,醫(yī)生拒絕她;去求神巫,神巫不睬她;跑到南山,想躲進草莽卻受到虎豹的拒擋;投奔東海,想登上蓬萊神山,卻受到蛟龍的阻攔。最后只有地窖可以容身,忙不迭地鉆了進去,躲在里面不出來。呆了三天,肚子愈來愈痛,好像胎兒就要生出來了,自己的辦法也窮盡了,只好再出見天日。正巧鄰居的女人生了孩子,嬰兒剛出世,頭發(fā)還沒干,母子都很健康。這位婦人高高興興去討教避免生育苦楚的好辦法。鄰婦說:‘你真是癡透了!古話說:哪有先學養(yǎng)兒子,再去出嫁的。你嫁都嫁了,難道還不知道兒子該怎么生嗎?世上的人不死于生孩子的多了,就是因生孩子而死也是命中注定,又逃得了嗎?你既怕死,為什么不守一輩子寡,卻要不怕人罵而再嫁呢?你算了吧,你算了吧!世上哪有懷了胎又怕生出來的呢?’這位婦人聽了不覺羞愧難當,回到家來,生下孩子,平安無事!睎|郭先生的故事沒有說完,汲黯就退出門去,急急地等不及馬車來,立即上朝向皇帝報告。(錢伯城)

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明〕王守仁)

【原文】經,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于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fā)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jié)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誠偽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fā)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jié)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圣人之扶人極、憂后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yè)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于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yè)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猶之產業(yè)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shù)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硁硁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yè)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于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yè)庫藏之積也!”何以異于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于淺聞小見,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并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圣賢之道,于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于其后,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經是永恒不變的真理,它在天稱為“命”,秉賦于人稱為“性”,作為人身的主宰稱為“心”。心、性、命,是一個東西。它溝通人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之間,貫通往古來今,無處不存,無處不是同樣,無處可能改變的存在,所以它是永恒不變之道。它表現(xiàn)在人的情感里,便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謙讓之心,是非之心;它表現(xiàn)在人際關系上,便是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兄弟之序,朋友之信。因此惻隱心、羞惡心、謙讓心、是非心,也就是親、義、序、別、信,是同樣一件東西;都是心、性、命。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無處不相同,無處可能改變的存在,即永恒不變之道。這永恒不變之道,用以闡述陰陽盛衰的運行,便稱它為《易》;用以表明紀綱政事的施行,便稱它為《書》;用以傳達歌詠性情的感發(fā),便稱它為《詩》;用以顯示體統(tǒng)儀節(jié)的表征,便稱它為《禮》;用以宣泄欣喜和平的躍動,便稱它為《樂》;用以辨別真假邪正的標準,便稱它為《春秋》。因此陰陽盛衰的運行,以至于真假邪正的評價,同樣是一個東西;都是心、性、命。這些都是溝通人與物,普及四海,充塞天地,貫穿古今,無處不存,無處不相同,無處可能改變的真理,唯其如此所以稱為六經。六經不是別的,就是我們心中永恒不變之道。因此《易》這部經,是記我們內心的陰陽盛衰的經:《書》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紀綱政事的經;《詩》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歌詠性情的經;《禮》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體統(tǒng)儀節(jié)的經;《樂》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欣喜和平的經;《春秋》這部經,是記我們心中的真假邪正的經。君子的對待六經,省察心中的陰陽盛衰而使之及時運行,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紀綱政事而使之及時施行,這才是尊重《書》;省察心中的歌詠性情而使之及時感發(fā),這才是尊重《詩》;省察心中的體統(tǒng)儀節(jié)而使之及時表露,這才是尊重《禮》;省察心中的欣喜和平而使之及時躍動,這才是尊重《樂》;省察心中的真假邪正而及時地辨明,這才是尊重《春秋》。

大抵古代圣人的匡扶人間正道、耽心后世的頹敗而著述六經,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輩,耽心他們的產業(yè)和庫藏中的財富,到子孫手里會被遺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窮困而無以自謀生活,因而記錄下他們家中所有財富的賬目而遺留給子孫,使他們能永世守護這些產業(yè)庫藏中的財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貧困的禍患。所以六經,是我們內心的賬本,而六經的實際內容,則具備在我們內心,正如同產業(yè)庫藏的財富,各種各樣的具體物資,都存在家里。那賬本,不過記下它們的名稱品類數(shù)目罷了。而世上學六經的人,不懂得從自己的心里去探求六經的實際內容,卻空自從實際之外的仿佛的形跡之中去探索,拘守于文字訓詁的細枝末節(jié),鄙陋地以為那些就是六經了,這正像富家的子孫,不致力守護和享用家中的產業(yè)庫藏中的實際財富,一天天遺忘散失,而終于變成窮人乞丐,卻還要曉曉地指著賬本,說道:“這便是我家產業(yè)庫藏的財富!”同這有什么兩樣?唉!六經之學,它的不顯揚于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視功利,崇奉謬論,這叫做淆亂經義;學一點文字訓詁,教授章句背誦,沉陷于淺薄的知識和瑣屑的見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這叫做侮慢經文;肆意發(fā)表放蕩的論調,逞詭辯以取勝,文飾其邪惡的心術和卑劣的行為,馳騁世間以自高身價,而還自命為通曉六經,這叫做殘害經書。像這樣一些人,簡直是連所謂賬本都割裂棄廢掉了,哪里還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六經呢!

越城過去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崗,荒廢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學風的頹敗,將使之重歸于圣賢之道,于是命山陰縣令吳瀛君擴大書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經閣于書院之后,說道:“經學歸于正途則百姓就會振發(fā),百姓振發(fā)那便不會犯罪作惡了!弊鸾涢w落成,邀我寫一篇文章,以曉喻廣大的士子,我既推辭不掉,便為他寫了這篇記。唉!世上的讀書人,掌握我的主張而求理于內心,當也大致接近于知道怎么樣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經的了。(何滿子)

瘞旅文(〔明〕王守仁)

【原文】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庇柙唬骸按吮乩裟克酪。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痹兤錉,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龍場驛丞、余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xiāng),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

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其能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xiāng)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茍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

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xiāng)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余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xiāng)而噓唏兮。吾茍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饑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在大明正德四年秋季某月初三日,有一名吏目從北京來到這里,不知他姓甚名誰。身邊帶著一個兒子、一個仆人,將要上任,路過龍場,投宿在一戶苗族人家。我從籬笆中間望見他,當時陰雨昏黑,想靠近他打聽北方的情況,沒有實現(xiàn)。第二天早晨,派人去探視,他已經走了。近午時刻,有人從蜈蚣坡那邊來,說:“有一個老人死于坡下,旁邊兩人哭得很傷心!蔽艺f:“這一定是吏目死了?杀!”傍晚,又有人來說:“坡下死了兩個人,旁邊一人坐著嘆息。”問明他們的情狀,方知他的兒子又死了。第二天,又有人來說:“看到坡下堆了三具尸體。”那么,他的仆人又死了。唉,令人傷心!

想到他們的尸骨暴露在荒野,無人認領,于是我就帶著兩個童仆,拿著畚箕和鐵鍬,前去埋葬他們。兩名童仆臉上流露出為難的情緒。我說:“唉,我和你們,本像他們一樣啊!眱擅蛻z憫地淌下眼淚,要求一起去。于是在旁邊的山腳下挖了三個坑,把他們埋了。隨即供上一只雞、三碗飯,一面嘆息,一面流著眼淚鼻涕,向死者祭告說:

唉,悲傷!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是此地龍場驛的驛丞、余姚王守仁呀。我和你都生長在中原地區(qū),我不知你的家鄉(xiāng)是何郡何縣,你為什么要來做這座山上的鬼魂。抗湃瞬粫p率地離開故鄉(xiāng),外出做官也不超過千里。我是因為流放而來此地,理所應當。你又有什么罪過而非來不可呢?聽說你的官職,僅是一個小小的吏目而已。薪俸不過五斗米,你領著老婆孩子親自種田就會有了。為什么竟用這五斗米換去你堂堂七尺之軀?又為什么還覺得不夠,再加上你的兒子和仆人?哎呀,太悲傷了!你如真正是為留戀這五斗米而來,那就應該歡歡喜喜地上路,為什么我昨天望見你皺著額頭、面有愁容,似乎承受不起那深重的憂慮呢?

一路上常冒著霧氣露水,攀援懸崖峭壁,走過萬山的峰頂,饑渴勞累,筋骨疲憊,又加上瘴疬侵其外,憂郁攻其中,難道能免于一死嗎?我固然知道你會必死,可是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更沒有想到你的兒子、你的仆人也會很快地死去啊。都是你自己找來的呀,還說它什么呢?我不過是憐念你們三具尸骨無所歸依才來埋葬罷了,卻使我引起無窮的感愴。唉,悲痛。】v然不葬你們,那幽暗的山崖上狐貍成群,陰深山谷中粗如車輪的毒蛇,也一定能夠把你們葬在腹中,不致長久的暴露。你已經沒有一點知覺,但我又怎能安心呢?自從我離開父母之鄉(xiāng)來到此地,已經三個年頭。歷盡瘴毒而能勉強保全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我沒有一天懷有憂戚的情緒啊。今天忽然如此悲傷,乃是我為你想得太重,而為自身想得很輕啊。我不應該再為你悲傷了!

我來為你唱歌,你請聽著。我唱道:連綿的山峰高接云天啊,飛鳥不通。懷念家鄉(xiāng)的游子啊,不知西東。不知西東啊,頂上的蒼天卻一般相同。地方縱然相隔甚遠啊,都在四海的環(huán)繞之中。想得開的人兒到處為家,又何必守住那舊居一棟?魂靈啊,魂靈啊,不要悲傷,不要驚恐!

再唱一只歌來安慰你:我與你都是離鄉(xiāng)背井的苦命人啊,蠻人的語言誰也聽不懂,性命沒指望啊,前程一場空。假使我也死在這地方啊,請帶著你子你仆緊相從。我們一起遨游同嬉戲,其樂也無窮。駕馭紫色虎啊,乘坐五彩龍;登高望故鄉(xiāng)啊,放聲嘆息長悲慟。假使我有幸能生還啊,你尚有兒子仆人在身后隨從;不要以為無伴侶啊,就悲悲切切常哀痛。道旁累累多枯冢啊,中原的游魂臥其中,與他們一起呼嘯,一起散步從容。餐清風,飲甘露啊,莫愁饑餓腹中空。麋鹿朝為友啊,到晚間再與猿猴棲一洞。安心守分居墓中啊,可不要變成厲鬼村村寨寨亂逞兇。ㄐ炫嗑

送宗伯喬白巖序(〔明〕王守仁)

【原文】大宗伯白巖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

陽明子曰:“學貴專!毕壬唬骸叭。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xiāng)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于宋唐,終焉浸入于漢魏,學貴精戰(zhàn)!”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于道,斯謂之專;精于道,斯謂之精。專于弈而不專于道,其專溺也;精于文詞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唯精唯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于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标柮髯釉唬骸柏M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wèi)武公年九十而猶詔于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選自《四部叢刊》本《王文成公全書》

【譯文】禮部尚書喬白巖先生將往南都,到我處來論學。我說:“學貴專。”喬先生說:“對。我少年時喜歡下棋,于是食不知味,上床不想睡,眼睛不看別的,耳朵不聽別的,由此而在一年內壓倒全城的人,三年中國內沒有可以和我對抗的,學果真是貴專的!”我說:“學貴精。”喬先生說:“對。我長大后喜歡詞章,于是字字推敲,句句搜求,研究各種史傳,考核諸子百家,由此而始則追蹤于唐宋,終又深入于漢魏,學果真貴精的啊!”我說:“學貴正!眴滔壬f:“對。我中年時喜歡圣賢之道,對下棋我后悔了,對詞章我慚愧了,我對它們都不再在心了,您以為怎樣?”我說:“行啦!學下棋也叫做學,學詞章也叫做學,學道也叫做學,結果大不一樣。道就像大路,此外便是荊棘叢生的小路,就難以到達大路了。所以專于道才算得了專,精于道才算得了精,只是專于下棋而不專于道,這種專便成為沉湎;精于詞章而不精于道,這種精便成為癖好。講到道可是又廣又大,詞章和技能雖也從道中來,但若只以詞章和技能賣弄,離開道就遠了。所以非專便不能精,非精便不能明,非明便不能誠,所以《尚書大禹謨》說‘唯精唯一!,精粹的意思,專,專一的意思。精然后明,明然后誠,所以明是精的體現(xiàn),誠是一的基礎。一,是天下最大的本源;精,是天下最大的功用。連天地萬物生成發(fā)育的大道都明白了,何況是詞章技能那些無關輕重的事情呢?”喬先生說:“對極了!我將終身記住,只是可惜已經晚了!蔽艺f:“這豈是容易的!一般在高位上的人不講究學業(yè)也很久了。從前衛(wèi)武公九十歲時還向全國戒諭說:‘不要以我為老朽而丟掉我’。先生的年紀只有武公一半,功業(yè)卻可以成倍,希望先生無愧于武公!我也豈敢忘卻國土的交儆之誠呢?”(金性堯)

說琴(〔明〕何景明)

【原文】何子有琴,三年不張。從其游者戴仲鹖,取而繩以弦,進而求操焉。何子御之,三叩其弦,弦不服指,聲不成文。徐察其音,莫知病端。仲鹖曰:“是病于材也。予視其黟然黑,衺然腐也。其質不任弦,故鼓之弗揚!焙巫釉唬骸班妫》遣闹镆,吾將尤夫攻之者也。凡攻琴者,首選材,審制器。其器有四:弦、軫、徽、越。弦以被音,軫以機弦,徽以比度,越以亮節(jié)。被音則清濁見,機弦則高下張,比度則細大弗逾,亮節(jié)則聲應不伏。故弦取其韌密也,軫取其栝圓也,徽取其數(shù)次也,越取其中疏也。今是琴,弦之韌,疎,軫之栝,滯;徽之數(shù),失鈞;越之中,淺以隘。疎,故清濁弗能具;滯,故高下弗能通;失鈞,故細大相逾;淺隘,故聲應沉伏。是以宮商不識職,而律呂叛度。雖使伶?zhèn)愨x弦而柱指,伯牙按節(jié)而臨操,亦未知其所諧也。

“夫是琴之材,桐之為也。桐之生邃谷,據(jù)盤石,風雨之所化,云煙之所蒸,蟠紆綸囷,璀璨岪郁,文炳彪鳳,質參金玉,不為不良也。使攻者制之中其制,修之畜其用,斫以成之,飾以出之。上而君得之,可以薦清廟,設大廷,合神納賓,贊實出伏,暢民潔物。下而士人得之,可以宣氣養(yǎng)德,道情和志。何至黟然衺然,為腐材置物邪!吾觀天下之不罪材者,寡矣。如常以求固執(zhí),縛柱以求張弛,自混而欲別物,自褊而欲求多。直木輪,屈木輻,巨木節(jié),細木兀幾何不為材之病也。是故君子慎焉。

“操之以勁,動之以時,明之以序,藏之以虛。勁則能弗撓也,時則能應變也,序則能辨方也,虛則能受益也。勁者信也,時者知也,序者義也,虛者謙也。信以居之,知以行之,義以制之,謙以保之。樸其中,文其外。見則用世,不見則用身。故曰:“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材何罪焉!”

仲鹖憮然離席曰:“信取于弦乎,知取于軫乎,義取于徽乎,謙取于越乎。一物而眾理備焉。予不敏,愿改弦更張,敬服斯說。”

--選自《四庫全書》本《何大復集》

【譯文】何子有一張琴,三年不去彈它。他的學生戴仲鹖,拿下來裝上弦,進奉請他彈奏。何子拂弄一過,三次撥動琴弦,弦卻不聽手指指揮,發(fā)出的聲音雜亂無章,仔細聽它的音響,不知毛病在什么地方。仲鹖道:“這個毛病在于木質不好。我看它黑黑的,彎彎的,快腐朽了。它的質地不能勝任琴弦,所以彈起來聲音不能發(fā)揚。”何子道:“咦!這不是木質的過錯,我要嚴厲責備制琴人!凡是做一張琴,首先要選擇木材,但更重要的是要審察是不是按照規(guī)格制作成器。琴器有四:弦、軫、徽、越。弦用來發(fā)音,軫用來控制弦,徽用來比較音的度數(shù),越用來調和音節(jié)。發(fā)音就能分出清濁,控制弦就能顯出高下,比較度數(shù)就能輕重適當,音節(jié)調和就能使音響不沉悶暗啞。故而弦要取它韌性的細密,軫要取它琴捩的圓滑,徽要取它度數(shù)的次序,越要取它小孔的通暢,F(xiàn)在這張琴,弦的韌性稀疏,軫的琴捩滯澀,徽的度數(shù)失去均衡,越的小孔又淺又隘。稀疏,所以清音濁音不能齊全;滯澀,所以高音低音不能相通;失去均衡,所以輕音重音互相侵越;又淺又隘,所以音聲沉悶暗啞。這樣五音混亂,音律也離開了法度。盡管讓黃帝的樂官伶?zhèn)悂碚{弦運指,春秋時的琴師伯牙來按照節(jié)拍親自彈奏,他們也不知如何能叫音聲和諧了。

“現(xiàn)在看這張琴的材料,是用桐木制成的。桐木原是生長在深山幽谷,依據(jù)著巨大的磬石,經受著風雨的滋化,云煙的蒸潤,回繞曲折,光亮沉郁,外表像彩鳳那樣煥發(fā),質地像金玉那樣完美,不能說不是良材。要是叫制作者按照規(guī)格做好,修治完善以備隨時彈奏,鑿削合格以成一張好琴,裝飾美觀以便出而應世。上焉者使君王得到,可以獻之于宗廟,陳設在朝廷,祭享神靈,延見貴賓,唱贊祭禮,疏通隱閉,使民情通暢,萬物潔凈。下焉者使士大夫得到,可以融洽氣質,培養(yǎng)德性,導引情操,和睦心志。何至于黑黑的、彎彎的,成為腐朽之材、無用之物呢!我看天下不責怪材料的人,太少了。魯隱公去棠地觀魚以為是擇善而從,把琴柱縛得牢牢的以為可以使琴弦張弛如意,自己混亂還想要分清事物,自己狹隘還想要求取眾多。直木作輪,屈木作輻,巨木斗拱,細木大梁,哪能不使材料出毛病呵!因此君子對此是很慎重的。

“彈琴要有勁,行動要候時,觀察要有順序,藏要有容量。有勁就能不受阻撓,候時就能應付變化,有順序就能辨別方向,有容量就能受到效益。勁就是信用,時就是智慧,順序就是仁義,容量就是謙遜。信用作為居處,智慧指揮

行動,仁義用來制約,謙虛可以保身。樸實作為內含,文采作為外表。為人所知就出而用世,不為人所知就修養(yǎng)自身。所以《中庸》說:‘雖愚必明,雖柔必強!@怎么可以責罪材料呢!”

仲鹖聽了不覺恍然若失,離開坐位說道:“信用不就是取于弦嗎,智慧不就是取于軫嗎,仁義不就是取于徽嗎,謙遜不就是取于越嗎?一件東西而所有的道理都齊全了。我所知太少了,要改弦更張,恭恭敬敬地聽從您的教導!保ㄥX伯城)

滄浪亭記(〔明〕歸有光)

【原文】浮圖文瑛,居大云庵,環(huán)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zhèn)吳中,治南園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于其偏。迨淮海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后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云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余。此大云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子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镠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梢砸娛恐姑谇лd之后,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云。

--選自上海古籍出版社校點本《震川先生集》

【譯文】文瑛和尚居住在大云庵,那里四面環(huán)水,從前是蘇子美建造滄浪亭的地方。文瑛曾多次請我寫篇《滄浪亭記》,說:“過去蘇子美的《滄浪亭記》,是寫亭子的勝景,您就記述我修復這個亭子的原由吧!

我說:從前吳越建國時,廣陵王鎮(zhèn)守吳中,曾在內城的西南修建了一個園子,他的外戚孫承佑,也在它的旁邊修了園子。到吳越被宋國滅亡時,這個園子還沒有荒廢。最初蘇子美在園中造了滄浪亭,后來人們又在滄浪亭的遺址上修建了大云庵,住進了和尚。這是從滄浪亭到大云庵的演變過程。大云庵至今已有二百年的歷史了。文瑛尋訪亭子的遺跡,又在廢墟上按原來的樣子修復了滄浪亭。這是從大云庵到滄浪亭的演變過程。歷史在變遷,朝代在改易。我曾經登上姑蘇臺,遠眺浩渺的五湖,蒼翠的群山,那太伯、虞仲建立的國家,闔閭、夫差爭奪的對象,子胥、文種、范蠡籌劃的事業(yè),如今都已消失殆盡了,大云庵和滄浪亭的興廢,又算得了什么呢?雖然如此,錢镠趁天下動亂,竊據(jù)權位,占有吳越,國富兵強,傳了四代,他的子孫親戚,也借著權勢大肆揮霍,廣建宮館園囿,盛極一時,而子美的滄浪亭,卻被和尚如此欽重。可見士人要想垂名千載,不與吳越一起迅速消失,是有原因的。

文瑛好讀書,愛做詩,常與我們交游,我們稱他為滄浪僧。(胡士明)

項脊軒志(〔明〕歸有光)

【原文】項脊軒,舊南閣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積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于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于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于茲!眿炗衷唬骸叭赕⒃谖釕,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闭Z未畢,余泣,嫗亦泣。余自束發(fā)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闭邦欉z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坎井之蛙何異!

余既為此志,后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選自《四部備要》本《震川先生集》

【譯文】項脊軒就是舊日的那間南閣子。面積只有一丈見方,容得下一個人居住。這是間歷經百年的老屋,泥漿滲漏,由小孔滴下,積聚的雨水,透過縫隙直往下淌。我常想挪動一下桌子,但左看右看也沒個可以安置的地方。屋子又是朝北的,照不進陽光,一過中午,室內就昏暗了。我略為修補,使它屋頂不漏,前面開了四扇窗,在庭院的四周筑起了圍墻,用來擋住南射的陽光,借助陽光的反射,室內才透亮起來。又在庭院中栽種了蘭花、桂花、竹子、樹木,舊時的欄桿也因而增加了光彩。書籍放滿了書架,大聲吟誦,晏安自得,有時則默然端坐,外界的各種聲音都聽得見?赏ピ褐酗@得特別寂靜,小鳥不時飛來啄食,有人來它也不飛走。十五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照著半個墻面,桂樹的投影,紛雜錯落,隨著風的吹拂,影子也在移動,舒緩輕盈,十分可愛。

然而我居住在這里,可喜的事多,可悲的事也多。在這之前,庭院南北貫通,是個完整的院子。等到伯父、叔父們分家以后,庭院內外開了許多小門,隔墻壘得到處都是。東家的狗沖著西家叫,來了客人得穿過廚房去吃飯,雞都棲息在廳堂上。庭院中先是扎下籬笆,后又壘起了墻,一共變動了兩次。我家有個老婆婆,曾經在這間屋里住過。她是已經去世的祖母的婢女,做過兩代人的奶娘,我母親生前待她很好。屋子西面和內室相連,母親曾經來過,老婆婆常對我說:“那里,就是你母親曾經站立過的地方!彼终f:“你姐姐在我的懷里,呱呱地哭著,娘聽到哭聲用手指敲敲房門說:‘女兒冷嗎?是想吃東西嗎?’我隔著門板應聲回答”。話還沒說完,我就哭了,老婆婆也哭了。我從兒童時代起,一直在這項脊軒中讀書。有一天,祖母來看我,對我說:“我的孩子,很久沒見到你的人影了,為什么整天不聲不響地待在這兒,像個女兒家呀!”等到離開的時候,用手關上房門,自言自語地說:“我家的人讀書,很長時間不見成效了,這孩子的成功,那總是可以期待的吧!”一會兒,祖母拿著一塊象笏來,說:“這是我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間拿著上朝的,將來你用得上它!被叵肫疬@些往事陳跡,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似的,叫人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項脊軒的東面,以前做過廚房,人們到那里去,要從軒前經過。我關上窗子住

在里面,時間長了,能夠憑腳步聲辨別出行人。項脊軒共四次遭受火災,卻能不被焚毀,大概是有神靈保護的緣故。

項脊生說:巴蜀地方有個名叫清的寡婦,她繼承了丈夫留下的朱砂礦,采礦獲利為天下第一,后來秦始皇筑“女懷清臺”紀念她。劉備與曹操爭奪天下,諸葛亮由務農出而建立勛業(yè)。當這兩個人還待在不為人所知的偏僻角落時,世人又怎么能知道他們呢?我今天居住在這破舊的小屋里,卻自得其樂,以為有奇景異致。如果有知道我這種境遇的人,恐怕會把我看作目光短淺的井底之蛙吧!

我寫完了這篇志,過了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她時常來到項脊軒中,向我詢問古代的事情,有時靠著桌子學寫字。我妻回娘家看望父母,歸來后轉達她的小妹們的話說:“聽說姐姐家有間閣子,為什么叫閣子呢?”又過了六年,我的妻子去世了,閣子也壞了,沒有修理。又過了兩年,我因久臥病榻,心情無聊,于是叫人再次修理了這間南閣子,式樣與以前稍有不同。然而我以后大部分時間出門在外,不常在這里居住。

庭院中有一棵枇杷樹,是我的妻子在她去世那一年親手栽種的,現(xiàn)在已經長得高大挺拔,像傘一樣了。(高建中)

寒花葬志(〔明〕歸有光)

【原文】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薺熟,婢削之盈甌,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

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選自《四部叢刊》本《震川先生文集》

【譯文】婢女名寒花,是我妻魏孺人的陪嫁丫環(huán)。死于嘉靖十六年五月四日,葬在土山之上。她沒有能侍奉我到底,這是命!

寒花當初陪嫁來我家時,年方十歲,兩個環(huán)形發(fā)髻低垂著,一條深綠色的布裙長可拖地。一天,天氣很冷,家中正在燒火煮荸薺,寒花將已煮熟的荸薺一個個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已盛滿了,我剛從外面進屋,取來就吃;寒花立即拿開,不給我。我妻就笑她這種樣子。我妻經常叫寒花倚著小矮桌吃飯,她就吃,兩個眼珠慢慢地轉動著。我妻又指給我看,覺得好笑。

回想當時,一晃已經十年了。唉,真可悲。。S屏)

答茅鹿門知縣二(〔明〕唐順之)

【原文】熟觀鹿門之文,及鹿門與人論文之書,門庭路徑,與鄙意殊有契合;雖中間小小異同,異日當自融釋,不待喋喋也。

至如鹿門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則有說。鹿門所見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嘗見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豈欺鹿門者哉!其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謂一切抹殺,以文字絕不足為也;蓋謂學者先務,有源委本末之別耳。文莫猶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論,只就文章家論之。雖其繩墨布置,奇正轉摺,自有專門師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脈骨髓,則非洗滌心源、獨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與此。今有兩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謂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嘗操紙筆呻吟,學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寫出,如寫家書,雖或疏鹵,然絕無煙火酸餡習氣,便是宇宙間一樣絕好文字;其一人猶然塵中人也,雖其專專學為文章,其于所謂繩墨布置,則盡是矣,然番來覆去,不過是這幾句婆子舌頭語,索其所謂真精神與千古不可磨滅之見,絕無有也,則文雖工而不免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詩為喻,陶彭澤未嘗較聲律,雕句文,但信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何則?其本色高也。自有詩以來,其較聲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說最嚴者,無如沈約,苦卻一生精力,使人讀其詩,只見其綑縛齷齪,滿卷累牘,竟不曾道出一兩句好話。何則?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況非其本色者哉!

且夫兩漢而下,文之不如古者,豈其所謂繩墨轉折之精之不盡如哉?秦漢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莊家有老莊本色,縱橫家有縱橫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皆有本色。雖其為術也駁,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是以老家必不肯勦儒家之說,縱橫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談,各自其本色而鳴之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語性命,談治道,滿紙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養(yǎng)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滅之見,而影響勦說,蓋頭竊尾,如貧人借富人之衣,莊農作大賈之飾,極力裝做,丑態(tài)盡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廢。然則秦漢而上,雖其老、墨、名、法、雜家之說而猶傳,今諸子之書是也;唐宋而下,雖其一切語性命、談治道之說而亦不傳,歐陽永叔所見唐四庫書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為不朽計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然則吾之不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語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門其可以信我矣。雖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與知文乎!今復縱言至此,吾過矣,吾過矣!此后鹿門更見我之文,其謂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門當自知我矣,一笑。

鹿門東歸后,正欲待使節(jié)西上時得一面晤,傾倒十年衷曲;乃乘夜過此,不已急乎?仆三年積下二十余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欲待秋冬間病體稍蘇,一切涂抹,更不敢計較工拙,只是了債。此后便得燒卻毛穎,碎卻端溪,兀然作一不識字人矣。而鹿門之文方將日進,而與古人為徒未艾也。異日吾倘得而觀之,老耄尚能識其用意處否耶?并附一笑。

--選自《四部叢刊》本《荊川先生文集》

【譯文】熟閱鹿門的文章和鹿門與人論述文章的書信,覺得其中所言主張和方法,不少地方與鄙意十分契合。雖然中間有些小小的不同,它日當自能融解消釋,在此不待贅言。

至于像鹿門對于我本是想求工于文字的人,而從不要求人講究文字的懷疑,這里則有說明的必要。鹿門看到我的,恐怕是過去的我,而沒有看到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的我吧?我難道是欺騙你鹿門的人嗎!我不要求人講究文字,不是說要抹殺一切,以為文字絕不值得研求。而是說學者的當務之急,有本末主次的分別罷了。我的文章不如別人,實踐中也沒有滿意的收獲,這樣一個有糾紛的問題,在此暫且不敢置論,現(xiàn)只從文章家的角度談談。雖然文章的規(guī)矩布置,正變轉折,自有專門的師承法則;至于其中存在的一種精神、命脈和骨髓,則不是洗凈心底的陳見、超然于事物的外表、具有不同于古今的獨到之見的人,是不足以與他談到這種境界的,F(xiàn)在有這樣兩人:其中一人心地超凡拔俗,所謂有不同于古今一般識見的人,即使沒有持紙筆苦思冥想,學做文章,只是直抒胸臆,隨手寫出,如寫家信,雖然時有粗疏,然而決沒有世間的俗氣和迂腐寒酸的味道,便是存在于宇宙間的一種絕好文字;另一人卻還是世塵中人,他雖然專門鉆研學寫文章,對文章的規(guī)矩布置,則盡其所能,然而翻來覆去,終不過是這么幾句老婦人的舌上常語,要尋求其中所謂的真精神和千古不可磨滅的識見,是絕對沒有的,這樣文章雖然工整,卻仍不免是格調低下的。這是文章的本色問題。即以詩為例,陶彭澤沒有專門計較作詩的聲律,雕琢句子文字,只是隨手寫出,便是宇宙間第一等好詩。這是什么道理?是他的本色高卓。自從有詩以來,追求聲律、雕琢句文、用心最苦且創(chuàng)立學說最嚴格的人,沒有比得上沈約的。他苦苦化費了一生的精力,使人讀他的詩只見種種束縛和限制,整卷累篇,竟沒有說出一兩句好話。這是什么原因?是他的本色卑下。本色卑下,文章自然不能完善,何況不是他本色的那些作品呢!

況且兩漢以下,文章不如古代的人,難道是他們的所謂規(guī)矩轉折的精稔程度不能盡如古人嗎?秦漢以前,儒家學者有儒家的本色,至于像老莊家有老莊的本色,縱橫家有縱橫的本色,名家、墨家、陰陽家都有自己的本色。雖然他們奉行的學術很駁雜,然而無不都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的獨特的見識。因此老莊一派學者必然不愿因襲、套用儒家的學說,縱橫家必定不愿借用墨家的談論,而是各自依據(jù)自己的本色相互爭論,發(fā)為言論。他們所說的,都是他們的本色。因此其中凝聚著他們思想精華的光彩,而他們的學說于是能不滅于世。唐宋以下,文人無不談論人的自然屬性和命運,講述治世的道理,滿紙光彩炫目,一切自然依托于儒家。然而不是他們平時有很深的道德修養(yǎng)和學識積累,不是真有一種千古不可磨滅的識見,而是附合因襲他人的學說,掩頭取尾,像貧困者借穿富人的衣服,農夫扮成大商人的裝飾,雖然極力裝做,終究會丑態(tài)畢露。因此精神光彩空虛,他們的言論不久就湮沒廢棄了。那么秦漢以上,雖然是老、墨、名、法、雜家的學說而還在流傳,即現(xiàn)在所見的諸子之書;唐宋以下,雖然是一切談論人的屬性命運、講述治世之道的學說也未能流傳,即是歐陽永叔所見到的唐四庫書目內百不存一的那部分。后代的文人,打算用建立學說來使自己不朽的人,是可以知道他們所應用心的地方了。

那么我的不以工于文字要求人,實是對人說要求工于文字啊,鹿門該可以相信我了吧。雖然我身如枯木、心如死灰為日已久,又哪敢再參與議論文章寫作呢!今又無拘束地談論到這里,實是我的過錯,我的過錯。〈撕舐归T再見到我的文章,他會說我是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還是不求工于文章的人呢?鹿門自然是應當知道我的了,一笑。

鹿門東歸以后,我正想等使臣西上時獲得一個見面的機會,來傾吐十年的心事;你卻乘夜過此,不太急促了嗎?我三年中積下二十余篇文字債,許諾在前,不可負約。想等秋冬時病體稍見康復,則一切胡亂涂抹為文,更不計較文字的工拙,只是了且債務。此后便得燒了毛筆,碎了端硯,渾然無知地做一個不識字的人了。而鹿門的文章正與日俱進,學做古文正無止境。它日我如能得而閱之,七十老翁還能辨識其中的用意所在嗎?并附一笑。(曹明綱)

任光祿竹溪記(〔明〕唐順之)

【原文】余嘗游于京師侯家富人之園,見其所蓄,自絕徼海外,奇花石無所不致,而所不能致者惟竹。吾江南人斬竹而薪之,其為園亦必購求海外奇花石,或千錢買一石、百錢買一花,不自惜。然有竹據(jù)其間,或芟而去焉,曰:“毋以是占我花石地。”而京師人茍可致一竹,輒不惜數(shù)千錢;然才遇霜雪,又稿以死。以其難致而又多稿死,則人益貴之;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京師人乃寶吾之所薪。”

嗚呼!奇花石誠為京師與江南人所貴。然窮其所生之地,則絕徼海外之人視之,吾意其亦無以甚異于竹之在江以南。而絕徼海外,或素不產竹之地,然使其人一旦見竹,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師人之寶之者。是將不勝笑也。語云:“人去鄉(xiāng)則益賤,物去鄉(xiāng)則益貴。”以此言之,世之好丑,亦何常之有乎!

余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謂余曰:“吾不能與有力者爭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適也。因自謂竹溪主人。甥其為我記之!

余以謂君豈真不能與有力者爭,而漫然取諸其土之所有者;無乃獨有所深好于竹,而不欲以告人歟?昔人論竹,以為絕無聲色臭味可好。故其巧怪不如石,其妖艷綽約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不可以諧于俗。是以自古以來,知好竹者絕少。且彼京師人亦豈能知而貴之?不過欲以此斗富與奇花石等耳。故京師人之貴竹,與江南人之不貴竹,其為不知竹一也。君生長于紛華,而能不溺乎其中,裘馬僮奴歌舞,凡諸富人所酣嗜,一切斥去。尤挺挺不妄與人交,凜然有偃蹇孤特之氣,此其于竹必有自得焉。而舉凡萬物可喜可玩,固有不能間也歟?然則雖使竹非其土之所有,君猶將極其力以致之,而后快乎其心。君之力雖使能盡致奇花石,而其好固有不存也。

嗟乎!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貴也哉!吾重有所感矣。

--選自《四部叢刊》本《荊川先生文集》

【譯文】我曾經游觀過京城世宦富貴人家的亭園,見那里集聚的東西,自極遠的邊地到海外,奇異的花卉石子沒有不能羅致的,所不能羅致的只有竹子。我們江南人砍伐竹子當柴燒,筑園構亭也必定購買尋求海外的奇花異石,有的用千錢買一石,有的用百錢買一花,并不吝惜。然而如有竹子占據(jù)在當中,有時就將它砍去,說:“不要讓它占了我種花置石的地方”。但京城人如果能覓到一竿竹子,常常不惜化費數(shù)千錢來購買;然而一遇到下霜降雪,便又都干枯而死。正因為它的難以尋覓而且又多枯死,人們因此就更加珍愛它。而江南人甚而笑他們說:“京城人竟把我們當柴燒的東西視為珍寶!

嗚呼!奇花異石誠然為京城與江南人所珍愛。然而追溯它們的產地,則邊地和海外人看待它們,我想也與竹子在江南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而邊地海外,或許是從不出產竹子的地方,假如讓那里的人一旦看到竹子,我想他們必定比京城人更加珍愛和看重它。這種情況恐怕是笑不完的了。俗語說:“人離鄉(xiāng)則愈賤,物離鄉(xiāng)則愈貴!比绱苏f來,世上的美丑好惡,又有什么不變的標準呢!

我的舅舅任光祿君在荊溪的邊上構筑了一個亭園,到處種竹,不種其它的花木。竹林間造了一座小樓,有空就與客人在那里吟詩嘯歌。他偶然對我說:“我不能與有勢力的人比池亭花石的勝況,單獨在這里取山地本來所有的東西,可以不化費勞力而使?jié)M園蒼翠蔥蘢,也足以自適。因此自稱是竹溪主人。請外甥為我記述一下吧!

我以為任君哪里是真的不能與有勢力者攀比,而隨意取其當?shù)厮校豢峙逻是對竹獨有特殊的愛好,而不愿意把它告訴別人吧?過去有人談論竹子,以為它決沒有動人的姿色和香味值得喜愛。所以它奇巧怪異不如石,妖艷柔美不如花,孑孑然,孑孑然有如高傲獨立的士人,不能與塵俗混同合一。因此自古以來,知道珍愛竹子的人極少。那么京城人難道也是能知竹而加以珍愛的嗎?他們不過是想用此與別人爭夸富貴,如同用奇花異石向人炫耀一樣。所以京城人的珍愛竹子,與江南人的不重竹子,他們同屬于不知竹是一樣的。任君在繁華紛鬧中生長,而能不沉溺其中,衣飾車馬僮仆歌舞,凡是富貴人家所沉湎嗜好的,一切摒斥而去。尤其是方正剛直不隨意與人交往,凜然有高潔獨立之氣,這正是任君對于竹子必有自得的地方。世上可喜可玩的萬物,原有不能割舍的嗎

?那么雖然假使竹子不是這里的土地所有,任君也將竭盡其力予以收集,然后心里才高興。任君的財力雖然使他能盡量尋覓奇花異石,然而他的愛好本不在此啊。

可嘆!竹子本可以不出江南而為人貴重,對此我重新有了感受了。(曹明綱)

朱碧潭詩序(〔明〕王慎中)

【原文】詩人朱碧潭君汶,以名家子,少從父薄游,往來荊湖豫章,泛洞庭、彭蠡、九江之間,沖簸波濤,以為壯也。登匡廬山,游赤壁,覽古名賢棲遁嘯詠之跡,有發(fā)其志,遂學為詩,耽酒自放。當其酣嬉顛倒,笑呼歡適,以詩為娛,顧謂人莫知我。人亦皆易之,無以為意者。其詩不行于時。屋壁戶牖,題墨皆滿,涂污淋漓,以詫家人婦子而已。貧不自謀,家人誚之曰:“何物可憎,徒涴墻戶,曾不可食,其為畫餅耶!”取筆硯投擲之,欲以怒君,冀他有所為。君不為怒,亦不變也。

一日,郡守出教,訪所謂朱詩人碧潭者。吏人持教喧問市中,莫識謂誰,久乃知其為君也。吏人至門,強君入謁。君衣褐衣,窄袖而長裾,闊步趨府。守下與為禮,君無所不敢當,長揖上座。君所居西郊,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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