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何許人也?不說國人對他的評價,法國《世界報》評選全球范圍內的“千年英雄”,涉及政治、軍事、文化、宗教諸領域,選出十二位,蘇東坡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
那么,陶淵明又是什么人呢?他是蘇東坡最崇拜的人。東坡先生提到他,永遠是學生的口吻:“淵明吾師”、。陶詩109首,東坡每一首都唱和了。在東坡看來,李白、杜甫還在陶淵明之下。蘇東坡這種境界的人,尚且從陶詩中獲得巨大的精神養(yǎng)分,我們今天怎能錯過?
中國大詩人多,這是我們的福分,我們顯然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個真正開放的時代,既是面對世界的,又是面向傳統(tǒng)的。我們的商品琳瑯滿目,我們的生活詩意盎然,所謂開放時代,二者缺一不可。
手捧陶詩,怦然心動,如遇美食,如見佳人。
對陶淵明的人格的贊美,歷朝歷代綿綿不絕,概而言之三個字:真性情。他究竟“真”到了何種程度,令數(shù)不清的大學者大文人對他頂禮膜拜?
我們還是從生平說起。
陶淵明生平簡單。簡單蘊涵著豐富。
我們是仰望大師的人,而能夠仰望,已值得欣慰。
持續(xù)的仰望,讓我們略去生活中的雞毛蒜皮,藐視生活中的低級趣味。
言歸正傳--
陶淵明生于東晉哀帝興寧三年(公元365年),五十多年后東晉亡,劉宋立,是為南北六朝時期。淵明一生遭遇亂世,軍閥打仗不消停,豪門大族不可一世。歷史教科書,留下了桓玄、劉裕、謝安、司馬道子這些名字,淵明生前對軍閥與豪族避之惟恐不及,我們沒理由對這些人喋喋不休。
他在詩中寫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韻是氣韻、氣質。人事高度扭曲,丘山倍顯自然,所以他“愛丘山”。這三個字,是他一生的寫照。
與之相對的“適俗韻”,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耳聞目睹,他還親身經(jīng)歷過。這相異的兩種人生情態(tài),貫穿了他的全部詩篇。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說,他寫自然就是寫人世。
沒有純粹的田園詩人,田園之為田園,乃是塵世的“他者”。
陶淵明的出生地,是潯陽郡柴?h(今江西九江),一個叫上京里的地方。江西山水如畫,今日古風猶存。柴桑是潯陽郡府所在地。上京里離柴桑城很近,那兒有淵明老家,也是族人聚居地。他的曾祖父陶侃,原是庶族,靠個人奮斗當上大司馬。大司馬是軍中元帥級別的職位,陶侃以一介布衣,靠沙場血戰(zhàn)得來。他一身好武藝,最初到軍中任職,卻充滿辛酸的傳奇色彩:妻子賣掉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飯桌和床上的草、席,只為請人吃頓飯。那人還算有良心:要吃要喝要辦事,為陶侃在部隊謀了一份差事,使陶侃有機會靠敵人的性命換取功名。 我們不妨記下這三個地名:柴桑境內的上京里、園田居、南村。這是偉大的詩人生活過的地方。他影響了后來所有的大詩人。沒有他的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揭示,中國的山山水水不可能呈現(xiàn)今天的這種美。
他告訴我們,山水之美,不在乎名山大川。贏得審美的至高境界,房前屋后皆風景。屈原了不起,但屈原描寫洞庭湖的詩難懂。陶淵明的詩歌語言,在平淡中見功夫,所謂大巧若拙,大象無形。他的很多傳世詩篇,不大讀詩的人也能懂。
他的日常生活很隨意的。他有修養(yǎng),有操守,然后他隨意。這種隨意,不是生活中的隨隨便便。看不慣官場的污濁,他掉頭就走。蘇東坡欽佩他,是因為東坡本人做不到這一點,“屢犯世患”,“九死蠻荒”,卻不曾須臾脫離官場。當然,北宋和東晉不一樣的,東坡為官,尚能為百姓做事。而東晉的官僚,斂財很厲害,又擺不完的臭架子,官大半級壓死人。不斂財成不了大族,不擺架子顯不出高貴身份。官場風氣如此,好官難做。而軍閥重開戰(zhàn),好官壞官都有性命之憂。
淵明寫詩也隨意。柴桑離廬山不遠,他并未跑到廬山去,寫下一組五言詩。他所描寫的,都是身邊風物,尋常景觀。蘇東坡欽佩他,是因為東坡深知抵達這樣的藝術境界有多么難。李白、杜甫,包括東坡自己,寫了多少名山大川,卻只是接近了陶詩的境界。民國初年的國學大師王國維,在他的杰作《人間詞話》中,講詩歌的最高境界:物我兩忘,詩人與自然渾然一體。而陶淵明,堪稱“無我”之境的第一人。
為人生而藝術,為藝術而藝術,淵明兩者都不是。對他來說,詩歌等于天籟。寫詩如同喝酒,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喝酒難受,不寫詩同樣難受。事實上,酒與詩,伴隨他的一生。
陶淵明在柴桑,和農民打成一片。他下地耕種,可不是為了體驗生活。他是地道的農民詩人,放下鋤頭拿起筆。一年四季,田野上都有他的身影。
他先后娶過兩個妻子,生下五個兒子。家道艱辛,老婆要下地的。為生計,他“投耒去學仕”--放下農具奔官場。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十三年的時間里,他曾四次出去“學仕”,學得很別扭,“學習成績”始終上不去。最后一次當縣令,只當了八十多天。他當官太難了,活得越本色,曲意奉承越艱難。官場的鐵律:要做老爺,先當孫子。陶淵明也有委曲自己的時候,只不過忍耐有限度,上級要他做孫子,他把官帽一扔,揚長而去。
一再奔官場,正是淵明的可愛處。他的家庭責任感,由此可見。他不指望重現(xiàn)祖先的榮光,卻想方設法要讓家人維持小康局面。責任與個性,是一對矛盾。歷代都如此,所以是正,F(xiàn)象。而批評這種現(xiàn)象,也屬正常。寫文章,不至于顛覆歷史、因小人數(shù)量多就把小人寫作楷模吧?
陶淵明并非堅守個性,個性本自然,像一朵花一棵樹,它的生長習性就是那個樣子。有彎著長的樹,也有筆直的樹;有不懼風刀霜劍的花朵。毋寧說,亂世中的淵明幾次出去做官,倒是想適當調整一下個性。
淵明所謂真性情,有他的特殊性。他是在特定的生存境域中顯現(xiàn)為真的。這一點,須仔細辨認,不可失之簡單化。
人到中年,幾番“學仕”失敗,他才看透了。不單是看透官場,他也看透自己。像他這樣的人,不歸是不行了!疤飯@將蕪胡不歸?”他歸到上京里,歸到園田居。前者為老宅,后者有他家的田產(chǎn),學者考證有十幾畝。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他沒料到,比如園田居失火,房子燒光了。又遇災年,逢兵亂,他窮得斷酒,餓肚子:
饑來驅我去,不知競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東晉,司馬氏王朝失去中原,偏安江南。王室虛弱,權臣互斗,豪強并起,幾股力量大拼殺。陶侃有十七個兒子,大部分是武將,他們又互相殘殺。族人要么成敵人,要么為路人。淵明這一支,呈衰敗之勢,他祖父陶茂雖然做過武昌太守,但正史無傳。他父親陶逸也當過太守,時間很短,死于他八歲那年。母親孟氏,大將軍孟嘉的小女兒,賢惠有佳名,她活到淵明三十七歲那一年。上京里的老宅頗具規(guī)模,有他的詩為證。但他父親也沒有留下多少遺產(chǎn)。到他這一輩,家境每況愈下。“家無仆妾,藜菽不給。”藜菽指糧食。
看淵明的家族史,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為何要幾次跑出去做官。魏晉時代,家族、門第的觀念是代代相傳的集體潛意識,深入血液的。家族的重要性,甚至高于個體生存。
我們應當理解,淵明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反抗門第觀念。
他一生搬過好幾回家,主要是避戰(zhàn)亂。潯陽是當時的兵家必爭之地,打過兩次大仗。淵明討厭戰(zhàn)爭,寫詩只字不提。
離柴桑稍遠,有個園田居,淵明中年住過。更遠的地方叫南村的,幾間茅屋,是他舉家避潯陽戰(zhàn)亂之所。到五十歲左右,他又搬回有兒時記憶、有先人遺存的上京里。幾十年過去了,老宅風雨飄搖,他度過生命的最后時光,死于貧病交困,享年六十三歲。這已經(jīng)是輾轉乞討了,又餓又羞怯的情狀溢于言表。何之:哪里去。行行:走了又走。斯里:這里。估計他走到離家很遠的地方,敲門尚且拙言辭。而當初辭掉彭澤縣令,他沒想到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可他的五個兒子都活下來了,他為父是稱職的。他異鄉(xiāng)乞討,討回的粗食分給五雙小手。
戰(zhàn)亂賦稅高,種田人朝不保夕。淵明一生,餓過三次肚子,分別是青年、中年和暮年。短則半月,多則半年。
我們品讀他,就是要還原他的本相。
他為夫為父,他奔走官府,他躬耕田地,他愛酒愛美女,他體驗疾病與死亡,他巴望兒子有出息……世俗的東西他樣樣不缺,他也不煉丹,不辟谷,不學長壽術,反對當神仙,憑什么說他是隱士?
品讀陶淵明,這也是關鍵處。這些地方,尤其需要“思想的細心!
淵明的生平,我們先說到這兒。下一講,我們展讀他的詩篇,再來打量他彌漫在詩中的、激動人心的生存細節(jié)。
《品中國文人》 陶淵明第二講
淵明的著名詩篇,大都寫于他四十歲以后。此前他的人生要務,還是養(yǎng)家糊口。青壯年,他有魯迅所謂“金剛怒目式”的句子: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刑天是神話中敢與天帝斗的斷頭勇士,干為盾,戚為長柄斧。古代漢語,這些都是常用字。魯迅自己是斗士,所以偏愛這兩句?墒巧陙y世,淵明如何舞干戚呢?倒不如說,“猛志”內化為桀驁不馴的個性,并“常在”,一輩子改不掉。
淵明二十九歲初入仕,為江州祭酒,屬于州府的普通辦事員!稌x書》說他:“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這段話表明,他年輕時,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就不好,做小吏仰人鼻息,沒過多久回家了。第一次“學仕”,幾乎交了白卷。州府又叫他擔任主簿,屬秘書類的差事,寫官言文章,整天炮制假大空的東西,他沒去。主簿官職卑微,卻離領導近,可以做跳板。不少年輕人想去但去不了。淵明在祭酒的位置上“自解歸”,領導派人來叫他,讓他干秘書,他婉言謝絕了?磥,領導把他辭官的舉動理解偏了。
這一年,長子陶儼出生。次年,妻子去世,可能死于營養(yǎng)不良。淵明三十一歲,繼娶翟氏。這是一個勤勞而健壯的女人,讀過書,能持家。蕭統(tǒng)《陶淵明傳》說:“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與其同志!薄赌鲜贰芬嗾f:“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古人用詞很講究的,“志趣”二字,說明翟氏不僅勤勞,而且與丈夫趣味相投。家庭生活是和諧的,苦中有樂。如果她抱怨,像今天的很多女人,逼丈夫撈官斂財,淵明不會寫出那么多好詩。通過翟氏,我們不難設想,淵明有十幾年的光景生活幸福。翟氏為他生下四個兒子,加上陶儼五個。古代婦女,這可是了不起的,她是一位“英雄母親”。時過一千五百多年,我們向她致敬。
淵明第二次學做官,是到荊州府,大概在三十五六歲。做了一年多,沒有主動辭職。母親去世了,他歸家居喪,居喪一般是三年,也有兩年半的。這規(guī)矩由孔圣人定下,理由是:小孩兒要長到三歲,方能說話行走,所以對父母的亡故,要居喪三年。淵明居喪的兩三年,生活是不錯的,名篇《和郭主簿二首》寫于此時,我們來看其一: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凱風因時來,回飆開我襟。
息交游閑業(yè),臥起弄書琴。園蔬有馀滋,舊谷獲儲今。
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淵明悠哉游哉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寫的是上京里老家,堂前有林子,屋后有菜園。這百年老宅,散發(fā)著祖上的榮光,雕梁畫棟雖不再,卻足以慰藉身心。凱風就是旋風,夏日里的好風,掀起他的衣襟。春天的紅高梁,此時已化作美酒,淵明自斟自飲。不過他表示:營造自己的生活是有限度的,過度滿足就沒必要了,不值得欽佩。我們不妨細看,詩中提到的蔬菜和糧食。淵明早年餓過肚子,印象很深。
簡單的事物,喚起美感和心情舒暢,這是淵明寫詩的一大特點,也是他的價值觀。生活的快樂,不以消耗物質的多少來衡量。這一點,在地球環(huán)境日益惡劣的今天尤其重要。
但是,抵達這種心境很困難。叔本華講:人類有兩大不幸,一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二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這話耐人尋味。
中國人常說:知足者常樂。也算是對叔本華的一種回答,將幸福理解為追求幸福的過程。
淵明居喪結束,四十歲又做官了。這一年初,桓玄于建康(今南京市)篡帝位,逼走東晉安帝,打著晉室旗號的劉裕帶兵攻他。其實這個劉裕,后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弒帝自立,改國為宋。他和桓玄狗咬狗,涂炭生靈。淵明寫四言詩《停云》:“靄靄停云,蒙蒙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天下一片昏暗,平坦的道路也走不通了。他閑居己久,希望出去做事,可是軍閥混戰(zhàn),攪得“八表同昏”。憂心時局,在他的詩中不多見。當時,他是譴責桓玄的。
“停云”的意象,頗像陶淵明:停在空中的一朵云。詩人對天空,感受很細膩。
六月,淵明遠赴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市),在劉裕軍中做參軍,一種文職小官。次年三月辭了。八月,為彭澤縣令。彭澤縣距他家一百多里,他自己說,主要是因為離家近。另外,“公田之利,足以為酒”。公田種高梁,高梁釀美酒。淵明做縣令,有點想頭說在明處,可見他不唱高調,不宣稱自己大公無私。這次能當上縣令,是陶家長輩幫的忙:“家叔以余家貧,遂見用于小邑。”以他的性格,不會去跑官的。
公田數(shù)十畝,種高梁好呢,還是種粳稻好,夫妻二人,意見不統(tǒng)一。翟氏隨淵明去彭澤縣,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種公田有縣衙的小伙子,不勞她動手。不過她種田有經(jīng)驗,常在田埂上指點,計劃來年春天的農事。她剛滿三十歲,面孔紅潤,像我們在油畫中見到的俄羅斯少婦。八月里秋高氣爽,秋風吹亂她的鬢發(fā)。她現(xiàn)在是縣令夫人呢。她遠遠的看見丈夫來了,官帽好像有點歪。淵明于官道的盡頭下巾車(有簾子的馬車),沿田坎路疾步走來。
田野一望無際……
常有州官郡官來,檢查工作,吃吃喝喝也罷了,還指手劃腳,擺不完的譜。淵明下班歸家,一般是樂呵呵的,要么走向孩子們,要么走向掛在墻上的大號酒葫蘆。如果他悶聲不響,翟氏就知道:來了上級領導。
入冬天冷了,淵明的酒量,隨氣溫的下降而上升。這是他的習慣,持續(xù)二十年了。冬天曾經(jīng)缺棉襖,他飲酒御寒。他飲多不亂,就像他的祖父。酒入血液他興奮,醉眼朦朧看世界。他不是難得糊涂,他是經(jīng)常糊涂。按上級的標準衡量,他可不夠聰明。晉朝的大官皆出自大家族,權力很大,小官很受氣。又因戰(zhàn)亂,武官氣焰高。淵明有個朋友,人稱“劉柴!钡,做柴?h令,因為受不了窩囊氣,跑到廬山當隱士,至死不出來。而普通官吏吃一點官俸,有“代耕”的說法,比農夫強不了多少。淵明指望公田釀酒,備下了壇壇罐罐,可他必須干到明年冬天。他有了一些官場經(jīng)驗,差不多能對付。
這一天來了州官,是一名督郵,專門為刺史巡視各地的,架子特別大。督郵通常是刺史的心腹,督促各縣刮民脂民膏。他人未到,規(guī)矩先來了,命彭澤縣令陶淵明穿戴整齊出城迎接。按官方條例,這督郵架子擺大了,他所要求的迎賓規(guī)格,幾乎和刺史大人一樣。淵明很生氣。翟氏把官帽官帶拿出來了,卻只望著他,由他拿主意。恰好前一陣子,同父異母的程氏妹在武昌去世,使他亂了方寸。他和小他三歲的程氏妹,感情很深的。翟氏看丈夫的模樣,預感要出事。她還是沒說什么。
淵明冒火了。督郵派來打前站的差狗斜眼瞧他,面無表情,催他系官帶上路。他上路了,卻不是出城迎接什么領導,而是回老家上京里。
這是辭官的舉動,連一紙辭呈都免了。有學者指出,淵明對農民有惻隱之心,完不成上級交給他的攤派任務,所以才走人。媚上必欺下,淵明不可能選擇欺壓百姓。
他沒有留連縣衙,倒是去那片已播種的公田轉了好幾圈。
《歸去來辭》寫于這一年,這是千古名篇。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晨熹微。
古往今來,數(shù)不清的人吟誦此篇。胡不歸:為什么不歸。歸向何處呢?歸向人的本性,歸向天地之間。它所表達的,是全人類訴諸自然的心聲;顒幼內诵危骐y免有扭曲,而陶淵明這樣的人,始終標示著人性的高度,血液的純度,審美的力度。
人要謀生,難免“心為形役”,身不由己。有些人受得了,有些人受不了,古今皆然。陶淵明奔官場受壓迫,他要愁眉苦臉,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也試圖舒展眉頭裝笑臉,行不通。于是走人。他這一走,“走”出曠世佳作,將中國社會生活中的一個典型情境給揭示出來了。古代為官者,不管是出于何種動機,都會吟誦它。而由于它是如此經(jīng)典,今人的心態(tài)情態(tài),同樣在它的波及范圍之內。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瓙傆H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jīng)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
“衡宇”指家門,衙門內的淵明早就思念它了。辭賦寫于十一月。淵明辭縣令,是凌晨出發(fā)的,序言說:“斂裳宵逝!弊咚罚议T前有條河。他不為五斗米折腰,脫下官服,如釋重負,一路上“載欣載奔”,幾乎載歌載舞了。為何如此高興?因為他打定主意,從此不踏官場一步。十三年憋氣,他終于出了一口大氣。他可不是來了犟脾氣,像個愣頭青年。不惑之年,一切都看明白了:“凍餓雖切,違己交病。”吃不飽穿不暖,無非苦了肌體,一味違心向官場,身心交病。淵明不想責怪誰,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籠罩在歡樂的情緒中。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自然向他呈現(xiàn)了,而利欲熏心之輩,整天忙著算計,哪能看見這些。何謂云無心?只因人無心,不屑機關算盡。
中國歷代辭官者,數(shù)以千萬計,唯有陶淵明,將樸素的欣悅,通過樸素的語言表達得淋漓盡致。沒辦法。沒人能超過他。
官場內外,朝堂民間,所有尚存良知與美感者,都會感謝他,是他,確立了人性的價值,審美的價值--愛的愉悅。愛親朋,愛自然,愛藝術。
唉,上帝是公平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
《品中國文人》 陶淵明第三講
次年,四十二歲的陶淵明寫下《歸園田居五首》,古代讀書人視同《詩經(jīng)》,人人都能背。其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雜塵,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從此詩看,園田居蠻好,屬中等人家的庭院。只是一家七口人,加僮仆一二,日常開銷是個問題!伴_荒南野際”,當為寫實。由于主婦的勤勞,善持家,方有這般光景。連家禽都活得有滋味,飛到桑樹顛上去了。而現(xiàn)在的圈養(yǎng)雞,只能撲打翅膀、徒作升空之狀。淵明自己說,誤落塵網(wǎng)三十年,什么意思呢?聯(lián)系“性本愛丘山”,可能是說他十二三歲以后就迷了本性。他少年讀書,受儒家影響不淺。他有“大濟蒼生”的儒家理想,卻碰上軍閥打仗。二十歲曾遭遇大荒年,蟲災,旱災,雨災,下地累死累活,仍然填不飽肚子。“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淵明老實,是什么就寫什么。而當時的時代風氣,士人普遍講清高,追名逐利,卻弄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職演說、述職報告,大詞套詞層出不窮。淵明這種人,出去做官,將做官的緣由及“想頭”和盤托出,在別人眼里是很不得體的。在他,卻自然得很。
詩乃陶家詩,如同云是天上的云。我們再看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炙敝,零落成草莽。
鞅,為駕車時套在馬頸上的皮帶。輪鞅代指車馬。坐車的貴人不會到窮巷來的,淵明與農夫共處,心憂地里的莊稼!蚌薄笔切⊙┲,若鋪天蓋地襲來,莊稼將被打得七零八落,變成一片荒草。淵明開荒已見成效:“我土日已廣!眲趧诱哧P心勞動成果,不管他是勞心的,還是勞力的。淵明放下農具,走向筆硯,手上有老繭,揮毫寫出傳世詩篇。識字的農夫能看懂的,讀書人能欣賞,互相傳閱、吟誦。淵明不寫“抽屜詩”,他期待著閱讀。
《歸園田居五首》太有名了,我們最后看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這詩不用解釋,它訴諸人的審美直覺。本文所能做的,僅僅是談點感受。淵明于農事并不精熟,向南開荒種豆,草盛豆苗稀。翟氏在家里,守著五個孩子呢。做飯洗衣,種菜喂雞,她一天到晚忙碌。丈夫扛著鋤頭回家啦,她老遠就在門首看見,或聽到他的聲息,趕緊溫一壺酒,將菜肴回鍋……炊煙又起,卻是裊裊向月夜。
兩年后,園田居失火,全燒光了。一家老小,連同左鄰右舍,眼睜睜望著,那個心疼呀。草屋八九間,小孩兒又多,大的十五六歲,小的才幾歲。小孩兒玩火燒房子,草房,又逢夏日風高時,一旦火勢上來,人就拿它沒辦法,不敢靠近的。房子沒了,器具也沒了,只好搬到船上過。一度錢糧無算,日用緊張。淵明輾轉乞食,可能就在這一年,五個小男孩兒,全是吃“長飯”的,剛吃過飯,轉眼又嚷肚子餓……親友們來幫忙了,入秋重新蓋房,整理庭院,卻是銀兩不繼,橫豎是大不如前:“果蔬始復生,驚鳥尚未還!
而潯陽方向硝煙起,軍閥追殺起義軍,雙方惡斗,百姓逃竄。
四十六歲的陶淵明,移居南村。
南村離柴桑城是更近還是更遠,學者們爭論不休。我未曾考證,姑用后者吧。淵明寫《移居二首》,其一云:
昔欲居南村,非為卜其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
懷此頗有年,今日從茲役。弊廬何必廣,取足蔽床席。
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
淵明不大信天命,遷南村,只有世俗的理由:火災后的園田居令人心酸,潯陽鬧兵亂。南村吸引他,是因為他聽說那兒有不少“素心人”。他離開仕途五年了,仍然對“雜心人”耿耿于懷。討伐桓玄的劉裕就是雜心人,說一套做一套,干了很多缺德事兒。劉裕的部屬更以攪擾地方出名,當初淵明還跑到劉裕手下做參軍,F(xiàn)在他心明眼亮了,他知道素心人聚集在什么地方。他們除了農夫,也不乏像他這樣的、做過小官的讀書人。因避戰(zhàn)亂、避權貴,素心人尋找素心人,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東邊打仗,躲到南邊去!敖袢諒钠澮邸保凼前峒抑畡。房子小無所謂,能安下幾張床就行。鄰居常來往,門第觀念、等級意識在這兒沒市場,雜心人在別處。
鄰曲:鄰居。農家連成片,小路彎彎曲曲。古人造詞,一詞多義!班徢倍址浅J娣,好像把彎曲的河流、起伏的山巒、裊裊的炊煙都包含在內了。
從此詩看,淵明災后的生活明顯下降了。不過,房子簡陋,大伙兒反倒暢所欲言,“抗言”是直言,談古論今。有好文章拿出來,疑難處一塊兒剖析。淵明向往著跟素心人過日子、數(shù)晨夕。而素心人的另一大特點是想做就做,不會拖泥帶水。我們看其二:
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過門更相招,有酒斟酌之。
農務各自歸,閑暇則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
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記,力耕不吾欺。
今九江境內尚有柴桑山,也許是淵明登高處。春秋佳日,或惠風和暢,或天高云淡。朋友相召喚,窮巷子充滿歡聲笑語,哪家有酒就喝它一通。干活各忙各的,閑暇則相思,相思則相聚:披衣出門去。鄉(xiāng)村天地廣,山上,河邊,樹下,墻內,太陽照著,月光籠著,真?zhèn)言笑無厭時。風景,人事,俱歡暢。雜心人相處,花花腸子多,爾虞我詐,充斥假話與奸笑,真他媽的煩。淵明寫素心人的日常生活,卻處處指向雜心人。所以他筆鋒一轉,講道理了:這樣的生活意蘊豈不高明?拋棄它毫無理由。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天道酬勤,力耕的日子不會欺負人的。
過了八百年,蘇軾貶黃州,舉家開墾東坡,面對一片麥浪,慨然寫道:“力耕不受眾人憐!”
其實,淵明有幾分摩登的。有酒斟酌之…閑暇則相思,呈現(xiàn)一派天真。一群布衣眉飛色舞,今日走這家,明日奔那家,淵明在他們當中。只要有粗茶淡飯、幾杯老酒,幸福就會前來照面。南村,一百多戶人家呢,更有來訪者絡繹不絕。老軍人老儒生,曾經(jīng)混跡于官府的鄧主簿、戴主簿、龐參軍、劉遺民、丁柴!瓬Y明說:“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親舊招飲,他去了必喝醉,喝醉掉頭還家,主客皆隨意。他“逾多不亂”,從不耍酒瘋的,這是一種酒德。他朋友多,朋友幾乎都是酒友。春夏秋冬,無日不飲。朋友們喜歡他的詩文,但沒人恭維他是大詩人。一切皆平實,農事,人事,酒事,文事,渾然一體,乃是生活的常態(tài)。淵明自在“渾然”的狀態(tài)中,并無揭示這一狀態(tài)的主觀意志。而意志一旦成形,可能就要走樣。蘇軾學他,喊出口號:“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碧K軾夠可愛了,不過他的境界,源頭卻在淵明。所以朱光潛有句名言:
蘇東坡之于陶淵明,有如小巫見大巫。
詩人是什么人?是真性情的守護者。任何時代,若是詩意退場了,必定不是完美時代,差得遠呢。淵明的時代政治黑暗,但民風是淳樸的,尤其在窮鄉(xiāng)僻壤,權力染指非常有限,千百年的風俗,破壞它談何容易。
雜心人在城里,素心人在鄉(xiāng)下。
《五柳先生傳》寫于這一年,二百來字的小傳,字字珠璣。我們不妨摘錄:
先生不知何許人矣,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
晉人姓甚名誰,不是一樁小事兒,其中能看出家族背景。淵明祖上曾顯赫,母親孟氏亦出自大戶人家。他寫自傳,一概略去不說,他自己還成了“不知何許人”。且不說他小視門第吧,反正文章這么開頭,人見人愛,不同階層的人都會喜歡。率真這種東西,價值是恒定的,再過一萬年,人類也不會崇尚裝模做樣。淵明不講姓字,但人人知道了他的姓字:姓陶名潛,字淵明,又字元亮。他當過彭澤縣令,人們又叫他陶彭澤,陶令,以及他去世后的陶靖節(jié),陶征士,不嫌其多。毛澤東不大看得起古人的,卻寫詩說:“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不同的稱呼,相同的親切,讀淵明詩文,很多人都覺得他像家庭成員。閑靜少言,靜,卻是一種語言。
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也是一種解。這既是讀書方法,又是價值取向。比如他常讀《史記》,引司馬遷為隔代知己。二人性情,何其相似。有些書像老朋友,時常造訪的。有些書翻翻就行了,像普通熟人,打個招呼,一年半載見個面。淵明斜倚柳樹讀書,抬頭望望停云,摸摸小兒子阿通的腦袋。讀孔子,讀老莊,讀屈原,讀山海經(jīng)……他有他的文化譜系,卻并未想到,他自己又是一代宗師。中國文化選擇陶淵明,方為不羈的人格、行云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樹起一道豐碑。但凡能仰慕者,皆可受惠矣。
《品中國文人》 陶淵明第四講
他家徒四壁,墻還漏風,粗布短衣打補丁,一日三餐成問題。南村未必是這般景象,他自寫小傳,含激勵之意,所謂生存的向度。躬耕導至貧窮,他心里何償不明白?他也矛盾,“貧富常交戰(zhàn)”,幾度奔官場,正是矛盾心情的體現(xiàn)。他真,所以他作假難,更別說幫官僚軍閥盤剝百姓?鬃拥牡靡獾茏宇伝兀耙缓勈骋黄帮,不改其樂!睖Y明簞瓢屢空,亦能怡然自樂。他并不輕視物質生活,既然不能拿個性、拿良知去換取,他就得甘于貧窮,為貧窮作好心理準備?鬃邮巢粎捑,收學生的干臘肉,卻強調“君子固窮”,兩者不矛盾的。我讀中外傳記,發(fā)現(xiàn)優(yōu)秀人物都有忽視物質的傾向。即如一些大富豪,個人生活卻樸素,掙錢回報社會,比如香港的田家炳先生,在國內捐贈了幾十所頗具規(guī)模的中學,把老家的別墅都賣掉了。眉山有兩所,他捐贈五百萬人民幣,帶動地方投資,功莫大焉。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散財,亦有道。
淵明在小傳的最后總結說:“不戚戚于貧踐,不汲汲于富貴!奔臣惩奔保庇跔I求的樣子。狗急跳墻,人急則不擇手段。如果人人都急紅眼了,生活將陷入一片混亂。
汲汲于富貴不好,勤勞致富卻是好的?墒乔趧谡咄y致富,起早貪黑的人,風雨趕路的人,烈日暴曬的人,加班加點的人,幾人脫貧幾人致富?
淵明在南村住了兩三年,總的說來生活不錯,詩中有貧窮,但心情是好的。素心人在一起,有酒斟酌之,登高賦新詩。藝術,自然,友情,均屬于素心人,雜心人不配。淵明家有釀酒的傳統(tǒng),“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苯郑航。也有解釋說,古人聚飲曰局。有時他用葛巾帽濾酒,將酒糟倒去,再把帽子戴上。他善于殺雞,動作利落,翟氏在旁要閉眼的。東坡喜歡吃雞,講明是模仿他,“一日殺盡西村雞。”--東坡為惠州人造橋,百姓殺雞犒勞他。淵明居南村,教農家小孩識字,大都免費,偶爾收點東西,或去小孩家吃頓酒。村里起糾紛了,請?zhí)张頋扇ゲ脭。他穿短衣,打赤腳,判案頭頭是道。糾紛案了結,這家請那家邀的,省下去官府的訴訟費,拿來買酒喝……村里的聚會,通常有個由頭,而鄰里和睦,由頭總是層出不窮。所謂素心人,不是一句空話。和諧社會能持久的,應該說,農耕時代的自然村落,和諧是最佳值,生活朝著這個方向,如同水往東流。憑它潯陽打得天翻地覆,南村卻是一派祥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淵明卻要破破這千年老例,“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淵明快五十的人了,舉止如少年,歡飲達旦。這是詩人作派,更是酒仙姿態(tài)。后來李白過柴桑,拜謁淵明故里,據(jù)說三天酒不醒?墒蔷圃诶畎资种校嗌儆悬c像道具。詩仙酒仙的背后,其實有個隱匿的巨大身影。
淵明混跡于農民,卻和農民有不同。他能寫詩,有審美觀照,這點很重要。他活在農事與文事之間。“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彼慕挥,還是讀書人多。而這些讀書人,由于仕途不得意,反而擁有純正的藝術標準。達官貴人成堆的地方,淵明的田家語要被嗤之以鼻的。
余清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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