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書華
不知道別的讀者讀《阿長與〈山海經(jīng)〉》是怎樣的感受,我每次讀這篇文章,讀到結(jié)尾那一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時,心里總有一種被猛烈地突然震撼的感覺,這一方面是因為在讀全文時,并沒有感到阿長是怎樣的不凡,何至于作者要在結(jié)尾發(fā)出如此深沉濃郁的感嘆;一方面是這樣充滿濃烈情感的句子,在一向以冷峻而著稱的魯迅先生的筆下,并不多見。二者合在一起,總使我在讀完全文后,忍不住要重新翻一翻,總覺得在字里行間,有著某種更為深刻豐富的內(nèi)涵!栋㈤L與〈山海經(jīng)〉》選自《朝花夕拾》,所謂朝花夕拾,乃是人在晚年對少兒時代的憶念。人至晚年,歷盡了人間的風(fēng)雨滄桑,更能體會到人生珍貴的所在,更能體會到歷史的縱深感。那么,魯迅在自以為的晚年,他在記憶深處打撈出來的結(jié)晶體是什么呢?
作者在文章的前半部分著重寫了對阿長的“憎惡”與“討厭”,不是么?謀死作者所特別喜愛的隱鼠的是阿長;讓作者“最討厭的常喜歡‘切切察察’”并因此使家里“有些小風(fēng)波”的是阿長;擠得作者“沒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jīng)烤得那么熱”卻“實在是無法可想的也是阿長;讓作者去做那些“都是些煩瑣之至,至今想起來還覺得非常麻煩的事情”的還是阿長。就是阿長所講的“長毛”的故事及對自己那讓外面的大炮放不出來的作用的講述吧,今天的讀者也一眼即可看出,是多么得可笑與荒謬。但即使是這樣吧,讀者依然不覺得阿長會讓人感到可惜與討厭,倒是讓人感到分外的親切、親近甚至可愛。
為什么呢?
我以為這與作者所選擇的敘述視角首先有關(guān)。所有這些講述的事情,都是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講出,而他講的又是日日看護(hù)他長大的保姆的故事,這就使這種講述有了一種來自親情的親近感,也使這種講述,有著某種“仰視”的意味,正是這種親近與仰視,使原本可憎、討厭的阿長,變得親切可愛起來。
但阿長的種種可憎、討厭之處,之所以讓我們覺得親切可愛,還有著更為深刻的原因。
五四時代的文學(xué),用周作人的話說,是“人的文學(xué)”。正是以人為本體,正是對人的看重,而不是以社會性為本體,不是對社會性的看重,使五四文學(xué)區(qū)別于傳統(tǒng)文學(xué)。在五四文學(xué)時代,人應(yīng)該是具有七情六欲的人,而不是被社會規(guī)范抽空了七情六欲的人;人應(yīng)該有血有肉地生活在塵世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是純凈地不帶一絲凡塵地生活在神圣的高空之上。使人第一次真正成為人,而不是被提升、凈化為一個合乎社會規(guī)范的部件,是“人的文學(xué)”對傳統(tǒng)文學(xué)最本質(zhì)的顛覆,阿長正是在這一點上,才能引起我們的親近與仰視,也正是基于這個原因,阿長的那些表面讓人憎惡、討厭之處,才會給我們以親切、抑視之感。
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就會明白,文章的前半部分對阿長“可憎”“討厭”之處的描寫,并不與后半部分對阿長尋來《山海經(jīng)》的感激構(gòu)成對比關(guān)系,也并不表示著作者對阿長情感的實質(zhì)性轉(zhuǎn)折,而是后半部分是對前半部分的提升,是作者對阿長情感的認(rèn)識的深入。在平凡的塵世的日常生活中,自有著那神奇的閃光之處,而這二者,是有機(jī)地成為一體的,只是我們對此缺乏一種真正的認(rèn)識。我有時想,類似阿長所說讓婦女“脫下褲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墻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來,再要放,就炸了”的場面,在魯迅的其他文章中,一定會是再好不過的批判國民愚昧、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材料,何以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對此卻并不加以猛烈犀利的抨擊呢?
兒童的敘述視角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我以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在魯迅自以為的晚年對人生歷程的憶念中,魯迅看到了在似乎沒有希望中,其實卻是希望所在,看到了在似乎沒有力量中,其實卻是力量所在。這在對阿長的重新認(rèn)識中,得以充分明確地體現(xiàn):“這又使我發(fā)生新的敬意了,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边@樣的一種充滿亮色的認(rèn)識,在魯迅的一生中,是極為少見的。
這樣的一種充滿亮色的認(rèn)識,之所以能夠在《阿長與〈山海經(jīng)〉》中得以體現(xiàn),我以為其主要原因來源于對生命之初的強(qiáng)烈記憶及因為對現(xiàn)實的失望而對這種強(qiáng)烈記憶的一再復(fù)現(xiàn),并因了這種復(fù)現(xiàn)而獲得在失望現(xiàn)實面前的生存勇氣。魯迅在《朝花夕拾》的引言中說:“我有一時,曾經(jīng)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倍砸皶r時反顧”,卻正是因為對現(xiàn)實的失望,所以,還是在《朝花夕拾》的引言中,魯迅又說:“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闭且蛄诉@種“無聊”,作者才要在歲月的長河中,去打撈這種生命之初的強(qiáng)烈記憶,從而在“無聊”的生活中,透露出意義與亮色。而憶念從來不會是一種純客觀的存在,憶念的性質(zhì)與內(nèi)容必然與記念時當(dāng)下的具體心境、情境、價值指向密切相關(guān)。正因此,魯迅對阿長的憶念及在憶念中所透露出的意義與亮色,就必然地打上了前述中我所指出的五四文學(xué)“人”的意味與色彩。于是,我有點兒明白了魯迅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尾,為什么會發(fā)出那樣一聲震撼人心魄的感嘆。于是,我有點兒明白了,這一聲感嘆為什么每次都會給我的心靈以震顫,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不也與魯迅其時的心境、情境有著某種相識、共能之處么?那一聲感嘆,讓我們產(chǎn)生多少次共鳴卻又是那么得讓人難以言說更難以讓人言盡呵。
摘自:《語文教學(xué)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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