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當代著名作家、家、詩人、學(xué)者。1953年生于中國臺灣省高雄旗山。畢業(yè)于中國臺灣世界新聞?茖W(xué)校。曾任臺灣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jīng)濟記者、《時報雜志》主編等職。他是臺灣作家中最高產(chǎn)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xué)獎最多的一位,被譽為"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
1、檸檬花盛開時節(jié),我走過檸檬園,花的濃郁的芬芳總是熏得我迷離。一切花中,檸檬花是最香甜的,有稠稠的蜜意;但是一切果里,檸檬果又是最酸澀的,其酸勝醋。
這種迷離之感,使我忍不住會附身細細地端詳檸檬花,看著一花五葉的純白中,生起嫩嫩的黃,有的還描著細細的紫色滾邊,讓花的香甜流入我的胸腹。
2、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曇花的美教我如何說呢?是無花堪比倫的,她吐出了美麗的網(wǎng),絆住我們的眼睛,使我們一秒也不舍得移開。她的香,如果用別的香來比擬,對曇花都是一種不尊敬,二十坪大的花園,全被充溢,香還密密地流出。
3、你也知道流水和月亮的道理嗎?水不停地流逝,卻沒有真正地消失;月圓了又缺,卻一點也沒有消長。從變化的觀點來看,天地每一眨眼都在變;自不變的觀點看來,萬物與我都是無限的。在變與不變之間,有情就有傷感,有情就有失落,有情就有悲懷,這些都是由變化所生。但是,眼睛如果大到如月如天,傷感、失落、悲懷,不就是海邊的貝殼嗎?貝殼已死,卻留下了形狀、顏色與美麗。這有些像禪師所說的:“心熱如火,眼冷似灰”,對人生的一切,我的心永遠熱情、貼近、注視、感受,但是要化為文字,似乎有一雙冷靜觀照的眼睛,后退、飛遠、平淡地回來看這一切。
4、我們在現(xiàn)實的人生里,凝視、傾聽、沉思,這使我們看、聽、停,再前進,游行在一個浮面的層次。往往在我們閉上眼睛,形色隱沒時,才看見了。當言詞沉寂,在辭窮句冥時,才聽見了。當我們把思想傾空,不思不念時,才清晰了。有情在無情中,分離在相遇之時,不凡在平凡之內(nèi),呀!哪一條河流不是在重山阻隔中找到出路呢?如果理想之情是河流,它就會自由的在山谷中尋路;如果心與心相呼應(yīng),就會像掛在樹梢的劍,被有緣的人找到。人生,復(fù)雜而繁瑣。創(chuàng)作是簡單而偉大的事。從創(chuàng)作看人生,不要陷入河流,要常想想河邊的風景。從人生看創(chuàng)作,不要捉住天空,要真正地變成天空。
5、創(chuàng)作者不必夸耀,也不必妄自菲薄,畫家把色彩留給大地,音樂家把聲音留給大地,作家把文字留給大地……因為大地不欺,地無私載,我們才可以真誠的吐露,才值得用一生的力量去完成。在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必然有一些東西可以超越局限,穿透生死,就像點燃黑夜的天上星月,那些超越與穿透雖然來自個人的情感,但是如果不予大地相呼應(yīng),不與季節(jié)的轉(zhuǎn)移相和諧,不與日升月沉相契入,就像那玫瑰剪枝,在動剪的剎那,玫瑰已經(jīng)死亡。
6、美好的創(chuàng)作不是玫瑰剪枝,而是走入田園去看那些盛開的玫瑰,若能瞥見玫瑰的精魂,玫瑰在心里就永遠不謝,永遠留香。若在某一個春日,形之筆墨,玫瑰就超越了局限,穿透了生死!洗硯池邊的梅花,正是大地的梅花。清淡的墨痕,正是梅花留在大地的精魂!我們不寧靜,是由于我們不完整的緣故。我們不完整,是因為我們孤困了自己。如果打開了與大地的一點靈犀,我們就走出孤困,我們就完整了,我們也寧靜了,至少,在創(chuàng)作的時刻。
7、我特別喜歡蝴蝶、夜蛾、蜻蜓和豆娘,它們看來那么瀟灑自由,有著薄透美麗的雙翼。但是我不忍心殺死它們,只有在草坡和樹林尋找剛死去的,有各種眼里色澤的蝶翼和透明的蜻蜓翅翼,小心翼翼的夾貼在自己做的厚紙薄里。有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美濃的黃蝶翠谷,總是聚集萬千蝴蝶,每次去都可以撿到美麗的蝶翼。記憶是不可靠的,遺忘也可能是美好的。文學(xué)家與科學(xué)家不同,文學(xué)家不去尋找增加記憶的魔藥,而讓記憶自然留下,記在文字上,或刻在心版上,隨時準備著偶然的相遇。與十年前的美相會了,就有兩次的美,與二十年前的善相會了,就有加倍的善。第一次與美相逢,我還是少不經(jīng)事的少年,美便會與我會面,點頭,微笑,錯身,如翼飛入花叢,逸失于天空。多年以后,我們已識得門外的青草,品過甜美沁人的氣息,聽過深深嘆息的聲音,走過黑暗中長路點燃的燈光,這時又與美相會,心里的火被點燃。
8、如果畫面轉(zhuǎn)換,我們看見一條清澈的小溪,流過溪谷,溪邊有一株橫長的蘆葦,一只美麗的紫蜻蜓,不知從溪山的什么角落飛來,翩翩地降落在蘆葦?shù)淖罴舛。當時若有攝影機,一定會立刻留下美麗的影像;若有紙筆也好,可以寫下剎那的情景。
因為,思緒的蜻蜓是不會久留的,它像來的時候一樣翩然飛去。彩虹使我們亮眼,乃是彩虹不會停留超過一刻鐘。它迫使我們放下一切來仰望它,否則,它就會無情地放下我們。靈魂的飛臨也像雨后的彩虹,它不會停留一刻鐘,如果不立刻留下它,它很快的就拂袖飛去。詩人在一生當中,只要情況許可,會短暫依戀某些樹啦,海啦,山坡啦,或某種彩雪啦。
9、他的愛情、他的魅力、他的幸福,具有等價之物,在所有他從未到過、他永遠不會去的地方,他不會遇到的陌生人那里。黃昏時,雖然像學(xué)徒一樣浮起笑靨,他卻是文質(zhì)彬彬的路客,決然告別,當面包出爐時。鳥的歌聲是早晨的樹枝感到意外。第一道光線在苦悶的徘徊和壯麗的愛之間躊躇。對你的荷責毫不在意的人,你要心存感激,你和他不相上下。只要對愛卑屈。如果你死了,你仍然有愛。如果我們活在閃電的光耀里,那就是永恒的心。
10、他唱的是心中的荒涼之城吧!外在的城池,時而繁華,時而荒涼,內(nèi)心那小小寂寞的城呀!雖也有興衰起落,卻總有一塊無歡的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在最深最深的地方,這是詩人的大寂寞,也是詩人的荒城。
11、我滿懷傷感地離開旗山溪,也仿佛是從記憶里離開了,原來還殘存在記憶中的美,如今也消失殆盡了。從濕土中抽芽的芋田,萎黃了。在和風里搖曳的蕉園,傾倒了。挺立于田園的椰子樹,散落了。連從不挑剔的環(huán)境的淺藍色牽;,都褪失顏色,越開越小,終至化去!仔細聽,只要還有一點心肝,就會聽見河水的嗚咽!仔細聽,只要還有一絲良心,就會聽見土地的嘆息!縱使把傾倒毒水的人槍斃千百次,再也無法恢復(fù)河水與土地的舊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