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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 沈從文

時間:2023-03-24 16:28:32 邊城 我要投稿

邊城 沈從文

  一

邊城 沈從文

  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

  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yuǎn)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shù)。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shù)多時則反復(fù)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 “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huán),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 管渡船的必為一一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然吵嘴時的認(rèn)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

  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出產(chǎn)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yuǎn)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dāng)?shù)淖⒁鈺r,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jìn)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

  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盍似呤辏瑥亩畾q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jì)雖那么老了。本來應(yīng)當(dāng)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wù)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dāng)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fā)生了曖昧關(guān)系。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zé)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jīng)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yuǎn)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dāng)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guān)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yè)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于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zhuǎn)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竹,翠色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

  風(fēng)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zhèn)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虬岩欢文绢^從高處向水中拋去,使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虼浯渑c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zhàn)爭故事;蜃娓竿浯鋬扇耍靼研≈褡鞒傻呢Q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

  “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

  爺爺?shù)较醒氡愫芸鞓返某饋恚瑔〉穆曇敉窆苈曊袷幵诩澎o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fù),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

  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yuǎn)了,方回轉(zhuǎn)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xué)小羊叫著,學(xué)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

  茶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jié)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

  二

  茶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shè)碼頭,灣泊小小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shè)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jìn)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墻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jìn)城里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于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guān)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dāng)?shù)厝讼嗨。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

  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xì)竹,長年作深翠顏色,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yuǎn)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huán)境極其調(diào)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

  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fā)時可以直達(dá)川屬的秀山。但屬于湖南境界的,則茶為最后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時雖寬約半里,當(dāng)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后,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jìn)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dān)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dān)的用人力搬去。

  這地方城中只駐扎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余多數(shù)皆為當(dāng)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guān)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里,經(jīng)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扎老參將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里還駐有軍隊以外,其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么男子,占據(jù)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lán)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yuǎn)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么?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yuǎn)遠(yuǎn)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shù)纖夫。那些纖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xì)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jìn)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當(dāng)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yǎng)兩只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huán),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

  這小城里雖那么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yè)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zhèn)不動的理發(fā)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yè)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愿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xì)臉上擦了白色粉末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nèi)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么,冽的燒酒,從大甕里用竹筒舀出,倒進(jìn)土碗里,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yè),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jìn)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里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jīng),然而船只的上下,劃船拉纖人大都有一定規(guī)矩,不必作數(shù)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里大多數(shù)倒是在“聯(lián)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wù)擖c本地時事,兩省商務(wù)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shù)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shù)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jīng)的,有兩件事:買賣船只,買賣婦。

  大都市隨了商務(wù)發(fā)達(dá)而產(chǎn)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xiāng)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后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biāo)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xì)線,大大的發(fā)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里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蚩吭谂R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賣身女應(yīng)盡的義務(wù)。

  由于邊地的風(fēng)俗淳樸,便是作賣身女,也永遠(yuǎn)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guān)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賣身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jié),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fā)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fā)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蛉罩杏辛艘尚模瑒t夢里必見男子在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毒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zhí)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yuǎn),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jìn)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涂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guān)門,這些關(guān)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dāng)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

  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biāo)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尸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xiāng),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nèi)船不壞事,于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chǎn)業(yè)的白臉黑發(fā)小寡婦。數(shù)年后,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

  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yè)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jié)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fā)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里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產(chǎn)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xué)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么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xí)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只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xí)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xí)慣規(guī)矩排調(diào)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zhí)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

  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jié)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xiāng)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jì)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dá),不拘常套小節(jié)。年幼的則氣質(zhì)近于那個白臉黑發(fā)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

  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xùn)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干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zh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qū)γ娴囊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里的風(fēng)氣,既為 “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lián)結(jié)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xué)貿(mào)易,學(xué)應(yīng)酬,學(xué)習(xí)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xué)習(xí)用刀保護(hù)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xué)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jié)果,弄得兩個人皆結(jié)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

  作父親的當(dāng)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于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齬處,至于神所送來的,照當(dāng)?shù)亓?xí)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送美麗得很,茶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雖無什么人親眼看到過岳云,一般的印象,卻從戲臺上小生岳云,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

  三

  兩省接壤處,十余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并無變故發(fā)生。水陸商務(wù)既不至于受戰(zhàn)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yuǎn)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

  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jié)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xiàn)在,還毫無什么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

  端午日,當(dāng)?shù)貗D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guān)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guān)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dāng)?shù)赜猩矸值娜,莫不在稅關(guān)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shù)天以前就早有了準(zhǔn)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jié)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xí)進(jìn)退。船只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jié)多擱在河邊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jié)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只的進(jìn)退。鼓打鑼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diào)理下槳節(jié)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dāng)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河時水戰(zhàn)鼓,牛皋水擒楊幺時也是水戰(zhàn)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guān)前領(lǐng)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dāng)每次某一只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

  賽船過后,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jié)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只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于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于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

  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jié)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庇谑钱(dāng)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dāng)作別論。凡幫助人遠(yuǎn)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zé)任!

  天保送兩人皆是當(dāng)?shù)厍鏊畡澊眠x手。

  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于河街的那只船當(dāng)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yīng)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zhí)端凸?jié)貨,故參加的就只送。十六個結(jié)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

  那時節(jié)還是上午,到了午后,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只龍船就開始預(yù)習(xí)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jié)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yuǎn)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yuǎn)人。在這個節(jié)日里,必然有許多船只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只只合在半路過節(jié),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

  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xùn)|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里一方面大吠。

  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fā)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

  “狗,狗,你做什么!不許這樣子!”

  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于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jié)日里去。

  四

  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jìn)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么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

  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jìn)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里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庇谑亲娓赶肓税胩欤较肫鹨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jìn)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只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wù)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進(jìn)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么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么意思!钡搅撕舆吅,長潭里的四只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yīng)當(dāng)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币虼司蛦柎浯,“人太多了,站在這里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只競速并進(jìn)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yīng)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wěn)當(dāng),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yuǎn)處鼓聲。

  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么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于看龍船已無什么興味,卻愿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巖石上為燒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zé)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

  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后勝負(fù)后,城里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jié)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后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xù)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

  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jìn)城去或到什么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

  再過一會,對河那兩只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卜之類,倒進(jìn)滾熱油鍋里去時發(fā)出——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只白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

  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么憑據(jù)?”另一個說:“有憑據(jù)!庇谑沁@水手吹著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后,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guān)于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字眼,翠翠很不習(xí)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jù)到心里有一忽兒。

  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yuǎn)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水手。 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蹦撬先苏f:“這家伙狡猾得很,現(xiàn)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lǐng)!彼夏且粋不再說什么,手腳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

  “是誰?”

  “是翠翠!”

  “翠翠又是誰?”

  “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

  “你在這兒做什么?”

  “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

  “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

  “他不會。他答應(yīng)來,他就一定會來的!

  “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

  翠翠誤會邀他進(jìn)屋里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丑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

  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jì),便帶笑說:“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

  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 “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

  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rèn)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墻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回轉(zhuǎn)河街。

  翠翠說:“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邊?”

  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里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

  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

  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送二老在茶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

  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鯉魚吃去了!贝浯渖狭舜,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 “翠翠,你怎么不答應(yīng)我,生我的氣了嗎?”

  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guān)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

  五

  兩年日子過去了。

  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jié),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里與各鄉(xiāng)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zhèn)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里,稅關(guān)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yù)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八百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后,用長凳綁著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咝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沖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么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jīng)過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里。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rèn)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

  “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象個嘍羅!”

  祖父當(dāng)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

  “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里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按浯,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里河中的魚,現(xiàn)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

  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里,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rèn)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里后,因為守渡船的老家伙稱贊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據(jù),節(jié)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jì),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夸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guān)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

  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墻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rèn)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

  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zhuǎn)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

  “翠翠,莫鬧,我摔到河里去,鴨子會走脫的!”

  “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

  祖父明白翠翠為什么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fā)問:

  “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

  祖父不說什么,還是唱著,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jié),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后那人要進(jìn)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

  “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

  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么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jié),明白一定有鄉(xiāng)下人上城里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

  六

  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里。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里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

  “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伙子,不許他走!”

  翠翠不知道是怎么會事,當(dāng)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

  “不要攔我!……”

  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余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dān)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于是全笑著走了。

  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

  祖父就說:

  “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

  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

  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扎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

  “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zhèn)城!”

  遠(yuǎn)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么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聲音了,便說:

  “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

  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逼鋵嵥且馑季褪恰拔以趺从洸坏?!”

  祖父明白那話里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

  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

  “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xiàn)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

  “人大了就應(yīng)當(dāng)守船哩!

  “人老了才當(dāng)守船!

  “人老了應(yīng)當(dāng)歇憩!”

  “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于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

  翠翠著腰背微駝白發(fā)滿頭的祖父,不說什么話。遠(yuǎn)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后塔下去望。過不久,那一伙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xiāng)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tuán)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只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粑,一個擔(dān)禮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后,團(tuán)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guī)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么,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jì),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后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yuǎn)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

  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只十五歲!

  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

  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巖石上蔭處看天上的云。白日漸長,不知什么時節(jié),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

  七

  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yè)已預(yù)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yīng),后來答應(yīng)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zhàn)爭的結(jié)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yīng)當(dāng)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 “翠翠,你這是為什么?說定了的又悔,同茶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yīng)當(dāng)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并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yīng)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么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

  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

  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

  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钡桓姨徇@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

  “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

  “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jìn)城去見世面!”

  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

  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

  “爺爺,你唱,你唱!”

  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

  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fù)點兒責(zé)。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guān)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lǐng)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dāng)?shù)亓?xí)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 “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yuǎn),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彼拇_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fā)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

  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xiàn)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

  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jié)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yuǎn)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rèn)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yīng)“天”去負(fù)責(zé)。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

  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yīng)當(dāng)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xiāng)下人,所應(yīng)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yīng)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yīng)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

  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為翠翠擔(dān)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巖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yīng)當(dāng)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jié)!交給誰?必需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

  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

  “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biāo)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

  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

  于是大老又說:

  “翠翠太嬌了,我擔(dān)心她只宜于聽點茶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女子做婦的一切正經(jīng)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wù)的婦!忠R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

  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

  “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本烤故鞘裁词,祖父可并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溫習(xí)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yīng)當(dāng)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dāng)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

  八

  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jié)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jié)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dān)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后,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dāng)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xiāng)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舉動。直到上岸后,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么?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么輕狂舉動!跟誰學(xué)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輕輕的吠幾聲。

  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yīng)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談些什么話,這一天城門邊應(yīng)當(dāng)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應(yīng)當(dāng)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jié)時應(yīng)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jié)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劃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么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么,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dāng)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舔著嘴唇,稱贊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wù)勗,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鉆進(jìn)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里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guī)Я四敲匆淮蠖,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lǐng)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愿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yù)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shù)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shù),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

  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

  翠翠溫習(xí)著兩次過節(jié)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zhǔn),抓不住。

  翠翠想:“白雞關(guān)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白雞關(guān)。白雞關(guān)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兩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fēng)時張起個大,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想到這個問題!

  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dān)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lán)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jié)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wěn)定后,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jì)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jì)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yīng),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fā)現(xiàn)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羨。船傍岸后,人陸續(xù)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dāng)時竟忘了祖父的規(guī)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后發(fā)癡。一行人正將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么,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干凈衣服,相貌卻并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

  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么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fù)溫習(xí)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

  “白雞關(guān)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tuán)總的小姐派第一!蠼愦鞲苯子,二姐戴副銀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鄉(xiāng)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愿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

  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

  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

  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

  他們?细铮窖蚩仙校u鴨肯孵卵;

  他們女人會養(yǎng)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

  關(guān)夫子身跨赤兔馬,

  尉遲公手拿大鐵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張果老驢得坐穩(wěn),

  鐵拐李腳下要小心!

  福祿綿綿是神恩,

  和風(fēng)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飯當(dāng)前陣,

  肥豬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鴻章,

  你們在生是霸王,

  殺人放火盡節(jié)全忠各有道,

  今來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月白風(fēng)清好過河。

  醉時攜手同歸去,

  我當(dāng)為你再唱歌!

  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愿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

  遠(yuǎn)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jié)已下河了,細(xì)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

  九

  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將近平常吃早飯時節(jié)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jìn)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按浯,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yīng)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贝浯溥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

  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里,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

  “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著忙作說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dāng)真那么說,‘請我全喝了吧!野押J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里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

  “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

  “那是怎么的?”

  “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

  “唉,當(dāng)真會是這樣的!”

  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jié)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dāng)真把酒葫蘆送來了!”

  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jì)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jìn)到屋里了。

  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么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么的,從城里被人打發(fā)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墒茄劬锵笫鞘烊,卻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

  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jīng)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

  來客問祖父“進(jìn)不進(jìn)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yīng)當(dāng)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后來客方言歸正傳:

  “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

  撐渡船的笑了!翱跉馔绺缫粯,倒爽快呢!边@樣想著,卻那么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

  “但是,這很不公平!

  “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guān)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

  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biāo)致青年,象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

  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里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fēng)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么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

  “你是不是說風(fēng)水好應(yīng)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jīng)很多很多!”

  “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木樹一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幕畹竭@塊地面,又正經(jīng),又大方,難得的咧!

  “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么。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dān)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頭不負(fù)你們,你們也莫負(fù)日頭!”

  “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負(fù)日頭!”

  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

  “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里做婦煮飯嗎?”

  翠翠斜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fù)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

  “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劃船吧?”

  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

  “你呢?”

  “爺爺不去我也不去!

  “你也守船嗎?”

  “我陪我爺爺!

  “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

  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

  “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

  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后,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開。翠翠回轉(zhuǎn)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jìn)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

  “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

  “你高興去嗎?”

  “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rèn)得他,他是誰?”

  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

  “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

  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

  “你想想看,猜猜看!

  “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

  “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rèn)識你你不認(rèn)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贊美酒又象贊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

  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

  十

  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币娏俗娓赣终f:“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

  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yuǎn)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里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jìn)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

  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

  “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

  “要不去,我也不想去!”

  “我去呢?”

  “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

  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

  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xì)雨已經(jīng)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xiāng)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占據(jù)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后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

  祖父并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yuǎn)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qū)τ谒胱釉瓉砭蜆O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里。當(dāng)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zhuǎn)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jìn)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里,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種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里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筑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于當(dāng)?shù)匦∝斨鞯漠a(chǎn)業(yè)。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yè)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

  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

  “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chǎn)業(yè);這是中寨王團(tuán)總的,大錢七百吊!”

  老船夫轉(zhuǎn)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后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tuán)總女兒陪嫁的妝。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

  “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

  “滿十四進(jìn)十五歲!崩洗蛘f過這句話后,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

  “十四歲多能干!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

  “有什么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

  “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只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后來,那人笑了。

  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只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

  那人過了一會又說:

  “茶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

  老船夫問:“是什么笑話。”

  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dāng)真話去聽咧。”

  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贊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zhuǎn)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拔覇査骸罄,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dāng)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dāng)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yīng)當(dāng)如何回答他?”

  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里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guī)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家伙聽過了笑話后,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yīng)當(dāng)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jīng)經(jīng)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yīng)當(dāng)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

  “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

  “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

  “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

  “不能那么說,這是她的事呵!”

  “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

  “那么,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苦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

  “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dāng)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

  “不是那么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yīng)了。”

  這里兩人把話說妥后,就過另一處看一只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

  翠翠雖被那鄉(xiāng)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xì)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只從對河取齊的船只,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yuǎn),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只船占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只船中間便又有一只超過了并進(jìn)的船只而前?纯创搅硕惥珠T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jié)勝利的已判明屬于河街人所劃的一只,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jìn)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

  她一面在人叢里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么話。

  一個大臉?gòu)D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dāng)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

  一個婦人就說:“是子上王鄉(xiāng)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

  “看誰人?被誰看?”

  “嗨,你還不明白,那鄉(xiāng)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

  “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還是二老?”

  “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云,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

  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

  有人問:“二老怎么樣?可樂意?”

  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

  “你聽岳云二老親口說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會不如碾坊!”

  當(dāng)時各人眼睛對著河里,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后邊的翠翠。

  翠翠臉發(fā)火發(fā)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

  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yuǎn)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jīng)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xiāng)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xì)點心,在請鄉(xiāng)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面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

  “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

  翠翠臉還發(fā)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說:

  “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么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dāng)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上,以至于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么船上發(fā)現(xiàn)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shù)丈一只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么瘋。你又不船,誰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

  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zhuǎn)得如陀螺。”

  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tuán)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fēng)車,不管家什!”

  “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

  祖父望著翠翠干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

  翠翠因為對于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shù)目, 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 只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

  “誰羨慕呢,爺爺?”

  “我羨慕!弊娓刚f著便又笑了。

  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

  “可是二老還稱贊你長得美呢!

  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

  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痹挷患罢f,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

  于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

  十一

  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dāng)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jìn)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后白塔跑去了。

  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zhuǎn)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只繭結(jié)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

  馬兵把話說完后,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么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墒俏业脝枂柎浯,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樣!眮砣俗吆螅娓冈诖^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么事?”祖父笑著不說什么,只偏著個白發(fā)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yuǎn)處竹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

  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

  翠翠說:“我不知道!闭f后臉同頸脖全紅了。

  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yuǎn)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巢!彼瑫r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

  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里,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里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xí)溫習(xí)。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

  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里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婦,問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愿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

  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么,當(dāng)然也不好回答。

  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

  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然從容了許多。

  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并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jīng)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guī)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jīng)經(jīng)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

  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過一些,祖父眼中業(yè)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么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

  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

  雨后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人竹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

  “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

  癡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

  十二

  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

  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后,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jìn)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jìn)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準(zhǔn)備了些發(fā)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dāng)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yī)同巫師學(xué)來的)。他終日裸著兩只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fā),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后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

  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fā)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jié)果。

  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么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

  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里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卻甜甜的睡眠了。

  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

  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并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庇绣X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yīng)取得這個女人作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人規(guī)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

  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

  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xiāng)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

  “二老,你倒好,作了團(tuán)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yīng)當(dāng)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子!”

  那二老仍然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刀隨意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

  “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

  “我不信。”

  “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

  “我不信!

  兩人于是進(jìn)了碾坊。

  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

  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于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

  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

  “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yīng),那邊若答應(yīng)了,我當(dāng)真預(yù)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

  “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里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xù)時,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

  “結(jié)果呢?”

  “得不到什么結(jié)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

  “馬路呢?”

  “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

  “這并不是個壞主張!”

  “是呀,一個結(jié)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墒沁@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yù)備規(guī)規(guī)矩矩嫁個人!”

  “那你怎么樣?”

  “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yīng)了他!

  “唱歌呢?”

  “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馬糞塞你嘴巴的!

  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后,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

  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xù)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么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

  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里的貓頭,聲音不動聽,要老運氣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

  兩人把事情說妥當(dāng)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當(dāng)?shù)氐牧?xí)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yīng)當(dāng)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蜻^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溫暖的谷倉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jié)果是什么,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運氣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dāng)夜運氣始,來作這種為當(dāng)?shù)亓?xí)慣所認(rèn)可的競爭。

  十三

  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jié)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xiāng)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dāng)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jié)果,到后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么辦?”“怎么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dāng)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

  “你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wù)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lán)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yuǎn)!”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一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guī)矩,一到家里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你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一個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許哭。要硬扎一點,結(jié)實一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后,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后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guān)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或吁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yuǎn)一點,才吁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會有一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yīng)當(dāng)那么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fēng)氣,如何馳名于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jié)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rèn)識以前在白日里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里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翠翠問:“后來怎么樣?”

  祖父說:“后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fù)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xí)。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象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里草薦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并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里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里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你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一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一定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了同茶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一切。這時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一個可笑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一下,輕輕的說:

  “你唱得很好,別人在夢里聽著你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yuǎn),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一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你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一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一個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扎茅把的水手,這船什么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jīng)話,你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你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你看那邊,你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個魚網(wǎng)。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你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給翠翠一個字。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后幾個日子里,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一到了晚間就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里,因屋前濱水,長腳蚊子一到黃昏就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晃著驅(qū)逐蚊子;瘟艘魂,估計全屋子里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祖父到后發(fā)問道:

  “翠翠,夢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dāng)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么樣?”祖父把話當(dāng)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dāng)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愿意我長遠(yuǎn)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墒侨思覟槟愠,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

  “爺爺,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著,且笑著:“翠翠,你人乖,爺爺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yīng)當(dāng)當(dāng)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么說?”

  翠翠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祖父說:“你告訴我,愿意哪一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你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巖石上去,石頭正散發(fā)日間所儲的余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钡约河檬置螅约罕阋沧侥菐r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jié)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yīng)和,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一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fā)這樣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dāng)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fù)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一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你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你的氣。你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一跑了呢?”

  “你不會離開爺爺?shù)摹!?/p>

  “萬一有這種事,爺爺你怎么樣?”

  “萬一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浪灘浪如屋大。爺爺,你渡船也能下鳳灘、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說過象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然極認(rèn)真的想了一下,就說:“爺爺,我一定不走?墒牵銜粫?你會不會被一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顆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談話的經(jīng)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你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jìn)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伙子,到城門邊正預(yù)備入河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一匹騾馬預(yù)備出城,一見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來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里就淹壞了。早上順順家里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一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樣重重的摑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這是當(dāng)真的消息。他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壞了……我贊成你的卓見,不讓那小子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注意,老船夫卻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么卓見可言?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后,于是匆匆趕到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一處說話。走近去聽聽,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發(fā)現(xiàn)了身后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語轉(zhuǎn)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一個比較要好的水手談?wù)劇?/p>

  一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沉沉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幸打倒努力想掙扎爬起的神氣,一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jīng)壞了,你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只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么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一個象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jìn)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你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么?”

  “什么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就說:“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

  我這里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你拿一點去喝罷!币粋伙計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里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后,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給楊馬兵,十四夜里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后便說:

  “伯伯,你是不是以為翠翠愿意二老應(yīng)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象要遠(yuǎn)行的樣子,一見了老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

  “二老,二老,你來,有話同你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么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二老說:“你來,有話說!”

  “什么話?”

  “我聽人說你已經(jīng)走了——你過來我同你說,我不會吃掉你!”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游遠(yuǎn)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是歸你的!歸了你,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fēng)頭有點兒僵,便說:“二老,你怎么的,預(yù)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么,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于這個報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里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yīng)親事,極有見識!”

  翠翠了祖父一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心中想:“誰撩你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你怎么的?”

  “天保當(dāng)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象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過去,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一切依舊,惟對于生活,卻仿佛什么地方有了個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尸骸,毫無結(jié)果,在各處稅關(guān)上貼下招字,返回茶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象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你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yīng)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壞了,我看你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后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見二老并不驚訝,也不厭煩,于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一個人的歌聲浮起來,上懸?guī)r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一旁去作了一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泄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你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么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說:“這是真的……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點,但一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一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子說: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說,你先前不是說到那個——你做傻子的事情嗎?你并不傻,別人才當(dāng)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你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要她下溪邊來?墒,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里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一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一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一個挑擔(dān)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yīng)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jié)開了口:

  “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你!”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你要碾坊還是要渡船,你當(dāng)真預(yù)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為你向中寨人做媒,讓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么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來翠翠并不在家。過一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后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聽到!”

  “喊我做什么?”

  “一個過渡……一個熟人,我們談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應(yīng)!”

  “是誰?”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認(rèn)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里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一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一個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yī)治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兩山竹里叫得使人發(fā)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里盡為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并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一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一塊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一撇兒綠,一撇兒紅,一撇兒灰,畫得出一幅一幅帶有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一個微笑的影子,或是一個皺眉的記號,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愛憎移到別一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一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wěn)秘里,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一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一無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過了釘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一點,方合道理,一切有個命!”他那么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guān)切他們?nèi)缤约杭抑腥艘粯。但也古怪,因此他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一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么,只是老脾氣把兩只手搓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用一個凄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于老船夫的意思,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發(fā)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并不作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作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么怕人的夢?”

  就裝作思索夢境似的,一面細(xì)看翠翠小臉長眉毛,一面說出他另一時張著眼睛所做的好夢。不消說,那些夢原來都并不是當(dāng)真怎樣使人嚇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歸海,話起始說得縱極遠(yuǎn),到頭來總?cè)匀皇菤w到使翠翠紅臉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顯得不大高興,神氣上露出受了點小窘時,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點兒嚇怕,忙著解釋,用閑話來遮掩自己所說到那問題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說,我不是那么說。爺爺老了,糊涂了,笑話多咧。”

  但有時翠翠卻靜靜的把祖父那些笑話糊涂話聽下去,一直聽到后來還抿著嘴兒微笑。

  翠翠也會忽然說道:

  “爺爺,你真是有一點兒糊涂!”

  祖父聽過了不再作聲,他將說,“我有一大堆心事,”但來不及說,恰好就被過渡人喊走了。

  天氣熱了,過渡人從遠(yuǎn)處走來,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擔(dān)子,到了溪邊,貪涼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巖石下茶缸邊喝涼茶,與同伴交換“吹吹棒”煙管,且一面與弄渡船的攀談。許多子虛烏有的話皆從此說出口來,給老船夫聽到了。過渡人有時還因溪水清潔,就溪邊洗腳抹澡的,坐得更久話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話轉(zhuǎn)說給翠翠,翠翠也就學(xué)懂了許多事情。貨物的價錢漲落呀,坐轎搭船的用費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個木筏從灘上流下時,十來把大子如何活動呀,在小煙船上吃葷煙,大腳娘如何燒煙呀……無一不備。

  送二老從川東押物回到了茶。時間已近黃昏了,溪面很寂靜,祖父同翠翠在菜園地里看蘿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覺睡久了些,覺得有點寂寞,好象聽人嘶聲喊過渡,就爭先走下溪邊去。下坎時,見兩個人站在碼頭邊,斜陽影里背身看得極分明,正是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長年!翠翠大吃一驚,同小獸物見到獵人一樣,回頭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兩個在溪邊的人,聽到腳步響時,一轉(zhuǎn)身,也就看明白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見人來,那長年又嘶聲音喊叫過渡。

  老船夫聽得清清楚楚,卻仍然蹲在蘿卜秧地上數(shù)菜,心里覺得好笑。他已見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過渡人是誰,故蹲在那高巖上不理會。翠翠人小不管事,過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著個喉嚨叫過渡了。那長年叫了幾聲,見無人來,就停了,同二老說:“這是什么玩意兒,難道老的害病弄了,只剩下翠翠一個人了嗎?”二老說:“等等看,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陣。因為這邊在靜靜的等著,園地上老船夫卻在心里想:“難道是二老嗎?”他仿佛擔(dān)心攪惱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著不動。

  但再過一陣,溪邊又喊起過渡來了,聲音不同了一點,這才真是二老的聲音。生氣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亂估著一面跑到溪邊去。到了溪邊,見兩個人業(yè)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驚訝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來了!”

  年青人很不高興似的,“回來了!銈冞@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來個人!”

  “我以為——”老船夫四處一望,并不見翠翠的影子,只見黃狗從山上竹林里跑來,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說,“我以為你們過了渡!

  “過了渡!不得你上船,誰敢開船?”那長年說著,一只水鳥掠著水面飛去,“翠鳥兒歸了,我們還得趕回家去吃夜飯!”

  “早咧,到河街早咧,”說著,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說著,“你不是想承繼這只渡船嗎!”一面把船索拉動,船便離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長年挑擔(dān)子山走了。那點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兩個人身后,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還不下船,這件事從送二老看來,前途顯然有點不利。雖老船夫言詞之間,無一句話不在說明“這事有邊”,但那畏畏縮縮的說明,極不得體,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點憤憤不平,有一點兒氣惱;氐郊依锏谌,中寨有人來探口風(fēng),在河街順順家中住下,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zhuǎn)問二老自己意見怎么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yīng)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過些日子再說它吧。我還不知道我應(yīng)當(dāng)?shù)米敕唬是應(yīng)當(dāng)?shù)靡恢欢纱何颐锘蛑辉S我撐個渡船!”

  探口風(fēng)的人把話記住,回中寨去報命,到碧溪岨過渡時,到了老船夫,想起二老說的話,不由得不咪咪的笑著。老船夫問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問他過茶作什么事。

  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說:

  “什么事也不作,只是過河街船總順順家里坐了一會兒!

  “無事不登三寶殿,坐了一定就有話說!”

  “話倒說了幾句!

  “說了些什么話?”那人不再說了,老船夫卻問道,“聽說你們中寨人想把大河邊一座碾坊連同家中閨女送給河街上順順,這事情有不有了點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問過順順,順順很愿意同中寨人結(jié)親家,又問過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樣?”

  “他說: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條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現(xiàn)在就決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動的,不如碾坊固定。這小子會打算盤呢!

  中寨人是個米場經(jīng)紀(jì)人,話說得極有斤兩,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么,但他可并不說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動,想要說話,中寨人便又搶著說道:

  “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可憐順順家那個大老,相貌一表堂堂,會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這句話在心上了一下,把想問的話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悶悶的立在船頭,癡了許久。又把二老日前過渡時落漠神氣溫習(xí)一番,心中大不快樂。

  翠翠在塔下玩得極高興,走到溪邊高巖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見祖父不理會她,一路埋怨趕下溪邊去,到了溪邊方見到祖父神氣十分沮喪,不明白為什么原因。翠翠來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臉兒,粗鹵的笑笑。對溪有扛貨物過渡的,便不說什么,沉默的把船拉過溪,到了中心卻大聲唱起歌來了。把人渡了過溪,祖父跳上碼頭走近翠翠身邊來,還是那么粗鹵的笑著,把手撫著頭額。

  翠翠說:

  “爺爺怎么的,你發(fā)痧了?你躺到蔭下去歇歇,我來管船!”

  “你來管船,好,這只船歸你管!”

  老船夫似乎當(dāng)真發(fā)了痧,心頭發(fā)悶,雖當(dāng)著翠翠還顯出硬扎樣子,獨自走回屋里后,找尋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幾下,放出了些烏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卻古怪的快樂,心想:“爺爺不為我唱歌,我自己會唱!”

  她唱了許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句一句聽下去,心中極亂。但他知道這不是能夠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會爬起來的。他想明天進(jìn)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許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雖起了床,頭還沉沉的。祖父當(dāng)真已病了。翠翠顯得懂事了些,為祖父煎了一大發(fā)藥,著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園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湯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還時時刻刻抽空趕回家里來看祖父,問這樣那樣。祖父可不說什么,只是為一個秘密痛苦著。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動了一下,骨頭還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預(yù)備進(jìn)城過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緊事情必須當(dāng)天進(jìn)城,請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著,估量到是不是應(yīng)說出那個理由。翠翠一張黑黑的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氣。

  他說:“我有要緊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著說:“有多大要緊事情,還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氣,聽翠翠口氣已有點不高興,不再說要走了,把預(yù)備帶走的竹筒,同扣花擱到條幾上后,帶點兒諂媚笑著說:“不去吧,你擔(dān)心我會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為早上天氣不很熱,到城里把事辦完了就回來——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輕聲的溫柔的說:“你明天去也好,你腿還軟,好好的躺一天再起來!

  老船夫似乎心中還不甘服,灑著兩手走出去,門限邊一個打草鞋的棒,差點兒把他絆了一大跤。穩(wěn)住了時翠翠苦笑著說:“爺爺,你瞧,還不服氣!”老船夫起那棒,向屋角隅摔去,說道:“爺爺老了!過幾天打豹子給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陣行雨,老船夫卻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進(jìn)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進(jìn)城,就要黃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個熟人拉著談了許久的鹽價米價,又過守備門看了一會新買的騾馬,才到河街順順家里去。到了那里,見到順順正同三個人打紙牌,不便談話,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陣牌,后來順順請他喝酒,借口病剛好點不敢喝酒,推辭了。牌既不散場,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順順?biāo)坪醪⒉幻靼姿戎泻卧捳f,卻只注意手中的牌。后來老船夫的神氣倒為另外一個人看出了,就問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照老方子搓著他那兩只大手,說別的事沒有,只想同船總說兩句話。

  那船總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頭對老船夫笑將起來。

  “怎不早說?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在看我牌學(xué)張子!”

  “沒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話,我不便掃興,不敢說出!贝偘雅葡蜃郎弦蝗,笑著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總問著,神氣似乎先就明白了他來此要說的話,顯得略微有點兒憐憫的樣子。

  “我聽一個中寨人說,你預(yù)備同中寨團(tuán)總打親家,是不是真事?”

  船總見老船夫的眼睛盯著他的臉,想得一個滿意的回答,就說:“有這事情!蹦敲创饝(yīng),意思卻是:“有了你怎么樣?”

  老船夫說:“真的嗎?”

  那一個又很自然的說:“真的!币馑紖s依舊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樣?”

  老船夫裝得很從容的問:“二老呢?”

  船總說:“二老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老下桃源的事,原來還同他爸爸吵了一陣才走的。船總性情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子,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婦,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當(dāng)?shù)仫L(fēng)氣,這些事認(rèn)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dāng)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qū)τ谶@件事的關(guān)心,使二老父子對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點誤會。船總想起家庭間的近事,以為全與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關(guān)。雖不見諸形色,心中卻有個疙瘩。

  船總不讓老船夫再開口了,就語氣略粗的說道:

  “伯伯,算了吧,我們的口只應(yīng)當(dāng)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兒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墒俏乙睬竽忝靼孜业囊馑迹乙詾槲覀冎粦(yīng)當(dāng)談點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適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門路了!

  老船夫被一個悶拳打倒后,還想說兩句話,但船總卻不讓他再有說話機會,把他拉出到牌桌邊去。

  老船夫無話可說,看看船總時,船總雖還笑著談到許多笑話,心中卻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擲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說什么,戴起他那個斗笠,自己走了。

  天氣還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興,又進(jìn)城去找楊馬兵。那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雖推病,也免不了喝個三五杯;氐奖滔獙,走得熱了一點,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覺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黃昏時天氣十分郁悶,溪面各處飛著紅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熱風(fēng)把兩山竹吹得聲音極大,看樣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著那些溪面飛來飛去的蜻蜓,心也極亂。看祖父臉上顏色慘慘的,放心不下,便又趕回家中去。先以為祖父一定早睡了,誰知還坐在門限上打草鞋!

  “爺爺,你要多少雙草鞋,床頭上不是還有十四雙嗎?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作聲,卻站起身來昂頭向天空望著,輕輕的說:

  “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響大雷的!回頭把我們的船系到巖下去,這雨大哩。”

  翠翠說:“爺爺,我真嚇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來的雷雨。

  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個意思,就說:“怕什么?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

  二十

  夜間果然落了大雨,夾以嚇人的雷聲。電光從屋脊上掠過時,接著就是的一個炸電。翠翠在暗中抖著。祖父也醒了,知道她害怕,且擔(dān)心她著涼,還起身來把一條布單搭到她身上去。祖父說:

  “翠翠,不要怕!”

  翠翠說:“我不怕!”說了還想說:“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的一個大雷,接著是一種超越雨聲而上的洪大悶重傾聲。兩人都以為一定是溪岸懸崖崩塌了,擔(dān)心到那只渡船會壓在崖石下面去了。

  祖孫兩人便默默的躺在床上聽雨聲雷聲。

  但無論如何大雨,過不久,翠翠卻依然睡著了。醒來時天已亮了,雨不知在何時業(yè)已止息,只聽到溪兩岸山溝里注水入溪的聲音。翠翠爬起身來,看看祖父還似乎睡得很好,開了門走出去。門前已成為一個水溝,一股水便從塔后嘩嘩的流來,從前面懸崖直墮而下。并且各處都是那么一種臨時的水道。屋旁菜園地已為山水沖亂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過前面去看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漲了大水,已漫過了碼頭,水腳快到茶缸邊了。下到碼頭去的那條路,正同一條小河一樣,嘩嘩的泄著黃泥水。過渡的那一條橫溪牽定的纜繩,也被水淹沒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見了。

  翠翠看看屋前懸崖并不崩坍,故當(dāng)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業(yè)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yīng),就趕回家里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翠翠于是大哭起來。

  過一陣,有從茶過川東跑差事的人,到了溪邊,隔溪喊過渡,翠翠正在灶邊一面哭著一面燒水預(yù)備為死去的祖父抹澡。

  那人以為老船夫一家還不醒,急于過河,喊叫不應(yīng),就拋擲小石頭過溪,打到屋頂上。翠翠鼻涕眼淚成一片的走出來,跑到溪邊高崖前站定。

  “喂,不早了!把船劃過來!”

  “船跑了!”

  “你爺爺做什么事情去了呢?他管船,有責(zé)任!”

  “他管船,管五十年的船——他死了啊!”

  翠翠一面向隔溪人說著一面大哭起來。那人知道老船夫死了,得進(jìn)城去報信,就說:

  “真死了嗎?不要哭吧,我回去通知他們,要他們弄條船帶東西來!”

  那人回到茶城邊時,一見熟人就報告這件事,不多久,全茶城里外都知道這個消息了。河街上船總順順,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帶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岨撐去。城中楊馬兵卻同一個老軍人,趕到碧溪岨去,砍了幾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編作筏子,作為來往過渡的臨時渡船。筏子編好后,撐了那個東西,到翠翠家中那一邊岸下,留老兵守竹筏來往渡人,自己跑到翠翠家去看那個死者,眼淚濕瑩瑩的,摸了一會躺在床上硬僵僵的老友,又趕忙著做些應(yīng)做的事情。到后幫忙的人來了,從大河船上運來棺木也來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還帶了許多法器,一件舊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雞,來盡義務(wù)辦理念經(jīng)起水諸事,也從筏上渡過來了。家中人出出進(jìn)進(jìn),翠翠只坐在灶邊矮凳上嗚嗚的哭著。

  到了中午,船總順順也來了,還跟著一個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壇酒,一腿豬肉。見了翠翠就說:

  “翠翠,爺爺死了我知道了,老年人是必需死的,不要發(fā)愁,一切有我!”各方面看看,就回去了。

  到了下午入了殮,一些幫忙的回的回家去了,晚上便只剩下了那老道士、楊馬兵同順順家派來的兩個年青長年。黃昏以前老道士用紅綠紙剪了一些花朵,用黃泥作了一些燭臺。天斷黑后,棺木前小桌上點起黃色九品蠟,燃了香,棺木周圍也點了小蠟燭,老道士披上那件藍(lán)麻布道服,開始了喪事中繞棺儀式。老道士在前拿著小小紙幡引路,孝子第二,馬兵殿后,繞著那寂寞棺木慢慢轉(zhuǎn)著圈子。兩個長年則站在灶邊空處,胡亂的打著鑼。老道士一面閉了眼睛走去,一面且唱且哼,安慰亡靈。提到關(guān)于亡魂所到西方極樂世界花香四季時,老馬兵就把木盤里的紙花,向棺木上高高撒去,象征西方極樂世界情形。

  到了半夜,事情辦完了,放過爆竹,蠟燭也快熄滅了,翠翠淚眼婆娑的,趕忙又到灶邊去燒火,為幫忙的人辦宵夜。吃了宵夜,老道士歪到死人床上睡著了。剩下幾個人還得照規(guī)矩在棺木前守靈,老馬兵為大家唱喪堂歌,用個空的量米木升子,當(dāng)作小鼓,把手剝剝剝的一面敲著一面唱下去——唱“王祥臥冰”的事情,唱“黃香扇枕”的事情。

  翠翠哭了一整天,同時也忙了一整天,到這時已倦極,把頭靠在棺前瞇著了。兩長年同馬兵吃了宵夜,喝過兩杯酒,精神還虎虎的,便輪流把喪堂歌唱下去。但只一會兒,翠翠又醒了,仿佛夢到什么,驚醒后明白祖父已死,于是又幽幽的哭起來。

  “翠翠,翠翠,不要哭啦,人死了哭不回來的!”

  禿頭陳四四接著就說了一個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話,話語中夾雜了三五個粗野字眼兒,因此引起兩個長年咕咕的笑了許久。黃狗在屋外吠著,翠翠開了大門,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聽到各處是蟲聲,天上月色極好,大星子嵌進(jìn)透藍(lán)天空里,非常沉靜溫柔。翠翠想:

  “這是真事嗎?爺爺當(dāng)真死了嗎?”

  老馬兵原來跟在她的后邊,因為他知道女孩子心門兒窄,說不定一爐火悶在灰里,痕跡不露,見祖父去了,自己一切無望,跳崖懸梁,想跟著祖父一塊兒去,也說不定!故隨時小心監(jiān)視到翠翠。

  老馬兵見翠翠癡癡的站著,時間過了許久還不回頭,就打著咳叫翠翠說:

  “翠翠,露水落了,不冷么?”

  “不冷。”

  “天氣好得很!”

  “呀……”一顆大流星使翠翠輕輕的喊了一聲。

  接著南方又是一顆流星劃空而下。對溪有貓頭叫。

  “翠翠,”老馬兵業(yè)已同翠翠并排一塊塊兒站定了,很溫和的說,“你進(jìn)屋里睡去吧,不要胡思亂想!”

  翠翠默默的回到祖父棺木前面,坐在地上又嗚咽起來。守在屋中兩個長年已睡著了。

  楊馬兵便幽幽的說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你爺爺也難過咧,眼睛哭脹喉嚨哭嘶有什么好處。聽我說,爺爺?shù)男氖挛胰贾,一切有我。我會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對得起你爺爺。我會安排,什么事都會。我要一個爺爺歡喜你也歡喜的人來接收這渡船!不能如我們的意,我老雖老,還能拿刀同他們拼命。翠翠,你放心,一切有我!……”

  遠(yuǎn)處不知什么地方雞叫了,老道士在那邊床上糊糊涂涂的自言自語:“天亮了嗎?早咧!”

  二十一

  大清早,幫忙的人從城里拿了繩索杠子趕來了。

  老船夫的白木小棺材,為六個人抬著到那個傾了的塔后山岨上去埋葬時,船總順順,馬兵,翠翠,老道士,黃狗皆跟在后面。到了預(yù)先掘就的方阱邊,老道士照規(guī)矩先跳下去,把一點朱砂顆粒同白米安置到阱中四隅及中央,又燒了一點紙錢,爬出阱時就要抬棺木的人動手下。翠翠啞著喉嚨干號,伏在棺木上不起身。經(jīng)馬兵用力把她拉開,方能移動棺木。一會兒,那棺木便下了阱,拉去繩子,調(diào)整了方向,被新土掩蓋了,翠翠還坐在地上嗚咽。老道士要回城去替人做齋,過渡走了。船總把一切事托給老馬兵,也趕回城去了。幫忙的皆到溪邊去洗手,家中各人還有各人的事,且知道這家人的情形,不便再叨擾,也不再驚動主人,過渡回家去了。于是碧溪岨便只剩下三個人,一個是翠翠,一個是老馬兵,一個是由船總家派來暫時幫忙照料渡船的禿頭陳四四。黃狗因被那禿頭打了一石頭,對于那禿頭仿佛很不高興,盡是輕輕的吠著。

  到了下午,翠翠同老馬兵商量,要老馬兵回城去把馬托給營里人照料,再回碧溪岨來陪她。老馬兵回轉(zhuǎn)碧溪岨時,禿頭陳四四被打發(fā)回城去了。

  翠翠仍然自己同黃狗來弄渡船,讓老馬兵坐在溪岸高崖上玩,或嘶著個老喉嚨唱歌給她聽。

  過三天后船總來商量接翠翠過家里去住,翠翠卻想看守祖父的墳山,不愿即刻進(jìn)城。只請船總過城里門去為說句話,許楊馬兵暫時同她住住,船總順順答應(yīng)了這件事,就走了。

  楊馬兵既是個上五十歲了的人,說故事的本領(lǐng)比翠翠祖父高一籌,加之凡事特別關(guān)心,做事又勤快又干凈,因此同翠翠住下來,使翠翠仿佛去了一個祖父,卻新得了一個伯父。過渡時有人問及可憐的祖父,黃昏時想起祖父,皆使翠翠心酸,覺得十分凄涼。但這分凄涼日子過久一點,也就漸漸淡薄些了。兩人每日在黃昏中同晚上,坐在門前溪邊高崖上,談點那個躺在濕土里可憐祖父的舊事,有許多是翠翠先前所不知道的,說來便更使翠翠心中柔和。又說到翠翠的父親,那個又要愛情又惜名譽的軍人,在當(dāng)時按照綠營軍勇的裝束,如何使女孩子動心。又說到翠翠的母親,如何善于唱歌,而且所唱的那些歌在當(dāng)時如何流行。

  時候變了,一切也自然不同了,皇帝已不再坐江山,平常人還消說!楊馬兵想起自己年青作馬夫時,牽了馬匹到碧溪岨來對翠翠母親唱歌,翠翠母親不理會,到如今這自己卻成為這孤雛的唯一靠山唯一信托人,不由得不苦笑。

  因為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guān)系的事情,后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到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于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誘惑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會,又被家中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與翠翠有關(guān)……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弄明白后,哭了一個夜晚。

  過了四七,船總順順派人來請馬兵進(jìn)城去,商量把翠翠接到他家中去,作為二老的婦。但二老人既在辰州,先就莫提這件事,且搬過河街去住,等二老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馬兵以為這件事得問翠翠;貋頃r,把順順的意思向翠翠說過后,又為翠翠出主張,以為名分既不定妥,到一個生人家里去不好,還是不如在碧溪岨等,等到二老駕船回來時,再看二老意思。

  這辦法決定后,老馬兵以為二老不久必可回來的,就依然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作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

  碧溪岨的白塔,與茶風(fēng)水有關(guān)系,塔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并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yīng)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jié)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jìn)去,竹筒滿了馬兵就進(jìn)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過渡人一看老船夫不見了,翠翠子上扎了白線,就明白那老的已作完了自己分上的工作,安安靜靜躺到土坑里去了,必一面用同情的眼色瞧著翠翠,一面就摸出錢來塞到竹筒中去。“天保佑你,死了的到西方去,活下的永保平安。”翠翠明白那些捐錢人的意思,心里酸酸的,忙把身子背過去拉船。

  到了冬天,那個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來。

  …………

  這個人也許永遠(yuǎn)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一九三三年冬至一九三四年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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