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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梁實秋

時間:2023-04-18 12:45:54 梁實秋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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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梁實秋

  引導(dǎo)語:林語堂與梁實秋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的作品有哪些聯(lián)系呢?下文是相關(guān)的資料,歡迎大家閱讀學(xué)習(xí)。

  林語堂和梁實秋的寫作風(fēng)格篇1:

  梁實秋

  在藝術(shù)上他深受西方古典主義的影響,標(biāo)舉簡潔典雅的.審美原則,他認(rèn)為“簡短是機智之靈魂”,主張“文章要深,要遠(yuǎn),就是不要長”。強調(diào)寫文章要懂得“割愛”,要多加剪裁,避免枝蔓,達(dá)到刪繁就簡,由博返約。

  林語堂

  幽默與閑適是其散文的重要特色。用平淡的話語制造美文,表現(xiàn)出一種心境的超脫與悠閑,與他提“性靈”,表現(xiàn)“自我”的美學(xué)觀相一致。他的“閑適”在內(nèi)容上表現(xiàn)為冷靜超遠(yuǎn),旁觀世態(tài)人情,面對現(xiàn)實,但不干預(yù)和批判現(xiàn)實。在形式上則表現(xiàn)為“娓語式”的小品文筆調(diào)。

  林語堂/梁實秋《論 幽 默》篇2:

  林語堂《論 幽 默》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國的文化,到了相當(dāng)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學(xué)出現(xiàn)。人之智慧已啟,對付各種問題之外,尚有余力,從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聰明起來,對人之智慧本身發(fā)生疑惑,處處發(fā)見人類的愚笨、矛盾、偏執(zhí)、自大,幽默也就跟著出現(xiàn)。如波斯之天文學(xué)家詩人荷麥卡奄姆,便是這一類的。“三百篇”中《唐風(fēng)》之無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覺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時,也已露出幽默的態(tài)度了。因為幽默只是一種從容不迫達(dá)觀態(tài)度,《鄭風(fēng)》“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頭腦如莊生出現(xiàn),遂有縱橫議論捭闔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莊生可稱為中國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稱莊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于老子,也無不可。戰(zhàn)國之縱橫家如鬼谷子、淳于髡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辯之才。這時中國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確乎是精力飽滿,放出異彩,九流百家,相繼而起,如滿庭春色,奇花異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態(tài)以爭妍。

  人之智慧在這種自由空氣之中,各抒性靈,發(fā)揚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窮理各逞其奇,奇則變,變則通。故毫無酸腐氣象。在這種空氣之中,自然有謹(jǐn)愿與超脫二派,殺身成仁,臨危不懼,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這是謹(jǐn)愿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為,如楊朱之徒,或是敝屣仁義,絕圣棄智,看穿一切如老莊之徒,這是超脫派。有了超脫派,幽默自然出現(xiàn)了。超脫派的言論是放肆的,筆鋒是犀利的,文章是遠(yuǎn)大淵放不顧細(xì)謹(jǐn)?shù)。孜孜為利及孜孜為義的人,在超脫派看來,只覺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執(zhí)棺槨之厚薄尺寸,守喪之期限年月,當(dāng)不起莊生的一聲狂笑,于是儒與道在中國思想史上成了兩大勢力,代表道學(xué)派與幽默派。后來因為儒家有“尊王” 之說,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與君王互相利用,壓迫思想,而造成一統(tǒng)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種人生觀,一種對人生的批評,不能因君王道統(tǒng)之壓迫,遂歸消滅。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莊文章氣魄,足使其效力歷世不能磨滅,所以中古以后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獨尊儒家道統(tǒng),實際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國人得勢時都信儒教,不遇時都信道教,各自優(yōu)游林下,寄托山水,怡養(yǎng)性情去了。中國文學(xué),除了御用的廊廟文學(xué),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

  廊廟文學(xué),都是假文學(xué),就是經(jīng)世之學(xué),狹義言之也算不得文學(xué)。所以真有性靈的文學(xué),入人最深之吟詠詩文,都是歸返自然,屬于幽默派、超脫派、道家派的。中國若沒有道家文學(xué),中國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統(tǒng),中國詩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國人之心靈,不知要苦悶到如何。

  老子莊生,固然超脫,若莊生觀魚之樂,蝴蝶之夢,說劍之喻,蛙鱉之語,也就夠幽默了。老子教訓(xùn)孔子的一頓話:“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tài)色與淫志,若是而已。”無論是否戰(zhàn)國時人所偽托,司馬遷所誤傳,其一股酸溜溜氣味,令人難受。我們讀老莊之文,想見其為人,總感其酸辣有余,濕潤不足。論其遠(yuǎn)大遙深,睥睨一世,確乎是真正的表現(xiàn)。然而老子多苦笑,莊生多狂笑,老子的笑聲是尖銳,莊生的笑聲是豪放的。大概超脫派容易流于憤世嫉俗的厭世主義,到了憤與嫉,就失了幽默溫厚之旨。屈原、賈誼,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謂幽默是溫厚的,超脫而同時加入悲天憫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謂幽默,機警犀利之諷刺,西文謂之“郁剔”(Wit)。反是孔子個人溫而厲,恭而安,無適,無必,無可無不可,近于真正幽默態(tài)度?鬃又哪叭逭咧挥哪,乃一最明顯的事實。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踧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時之恂恂如也。

  腐儒所取的是他的踧踖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愛的是失敗時幽默的孔子,是不愿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時年少氣盛殺少正卯的孔子。腐儒所愛的是殺少正卯之孔子,而不是吾與點也幽默自適之孔子?鬃蛹葰{,孟子猶能詼諧百出,踰東家墻而摟其女子,是今時士大夫所不屑出于口的。齊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諷刺氣味。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后儒者日趨酸腐,不足談了。韓非以命世之才,作《說難》之篇,亦只是大學(xué)教授之幽默,不甚輕快自然,而幽默非輕快自然不可。東方朔、枚皋之流,是中國式之滑稽始祖,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后,王何之學(xué)起,道家勢力復(fù)興,加以竹林七賢繼出倡導(dǎo),遂滌盡腐儒氣味,而開了清談之風(fēng)。在這種空氣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心靈,周秦思想之緊張怒放,一變而為恬淡自適,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榮而入于初秋之豪邁深遠(yuǎn)了。其結(jié)果,乃養(yǎng)成晉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詩人陶潛。陶潛的責(zé)子,是純熟的幽默。陶潛的淡然自適,不同于莊生之狂放,也沒有屈原的悲憤了。他《歸去來辭》與屈原之《卜居》、《漁父》相比,同是孤芳自賞,但沒有激越哀憤之音了。他與莊子,同是主張歸返自然,但對于針砭世俗,沒有莊子之尖利。陶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只見世人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魯可憐。莊生卻罵干祿之人為豢養(yǎng)之牛待宰之彘。所以莊生的憤怒的狂笑,到了陶潛,只成溫和的微笑。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莊而揚陶,只見出幽默有各種不同。議論縱橫之幽默,以莊為最,詩化自適之幽默,以陶為始。大概莊子是陽性的幽默,陶潛是陰性的幽默,此發(fā)源于氣質(zhì)之不同。不過中國人未明幽默之義,認(rèn)為幽默必是諷刺,故特標(biāo)明閑適的幽默,以示其范圍而已。

  莊子以后,議論縱橫之幽默,是不會繼續(xù)發(fā)現(xiàn)的。有骨氣有高放的思想,一直為帝王及道統(tǒng)之團結(jié)勢力所壓迫。二千年間,人人議論合于圣道,執(zhí)筆之士,只在孔廟中翻筋斗,理學(xué)場中撿牛毛。所謂放逸,不過如此,所謂高超,亦不過如此。稍有新穎議論,超凡見解,即誣為悖經(jīng)叛道,辯言詭說為朝士大夫所不齒,甚至以亡國責(zé)任,加于其上。范寧以王弼何晏之罪,浮于桀紂,認(rèn)為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都應(yīng)嫁罪于二子。王樂清談,論者指為亡晉之兆。清談尚不可,誰敢復(fù)說絕圣棄智的話?二千年間之朝士大夫,皆負(fù)經(jīng)世大才,欲以佐王者,命諸侯,治萬乘,聚稅斂,即作文章抒悲憤,尚且不敢,何暇言諷刺?更何暇言幽默?朝士大夫,開口仁義,閉口忠孝,自欺欺人,相率為偽,不許人揭穿。直至今日之武人通電,政客宣言,猶是一般道學(xué)面孔。禍國軍閥,誤國大夫,讀其宣言,幾乎人人要駕湯武而媲堯舜。暴斂官僚,販毒武夫,聞其演講,亦幾乎欲愧周孔而羞荀孟。至于妻妾泣中庭,施施從外來,孟子所譏何人,彼且不識,又何暇學(xué)孟子之幽默?

  然幽默究竟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歸滅亡。議論縱橫之幽默,既不可見,而閑適怡情之幽默,卻不絕的見于詩文。至于文人偶爾戲作的滑稽文章,如韓愈之送窮文,李漁之逐貓文,都不過游戲文字而已。真正的幽默,學(xué)士大夫,已經(jīng)是寫不來了。只有在性靈派文人的著作中,不時可發(fā)見很幽默的議論文,如定庵之論私,中郎之論癡,子才之論色等。但是正統(tǒng)文學(xué)之外,學(xué)士大夫所目為齊東野語稗官小說的文學(xué),卻無時無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話,元之戲曲,明之傳奇,清之小說,何處沒有幽默?若《水滸》之李逵、魯智深,寫得使你時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時而哭不得笑不得,遠(yuǎn)超乎諷諫褒貶之外,而達(dá)乎幽默同情境地!段饔斡洝分畬O行者、豬八戒,確乎使我們于喜笑之外,感覺一種熱烈之同情,亦是幽默本色!度辶滞馐贰穾缀跗悄±L世故人情,幽默之外,雜以諷刺!剁R花緣》之寫女子,寫君子國,《老殘游記》之寫玙姑,也有不少啟人智慧的議論文章,為正統(tǒng)文學(xué)中所不易得的。中國真正幽默文學(xué),應(yīng)當(dāng)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diào)中去找,猶如中國最好的詩文,亦當(dāng)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diào)中去找。

  因為正統(tǒng)文學(xué)不容幽默,所以中國人對于幽默之本質(zhì)及其作用沒有了解。常人對于幽默滑稽,總是取鄙夷態(tài)度。道學(xué)先生甚至取嫉忌或恐懼態(tài)度,以為幽默之風(fēng)一行,生活必失其嚴(yán)肅而道統(tǒng)必為詭辯所傾覆了。這正如道學(xué)先生視女子為危險品,而對于性在人生之用處沒有了解,或是如彼輩視小說為稗官小道,而對于想象文學(xué)也沒有了解。其實幽默為人生之一部分,我已屢言之。道學(xué)家能將幽默摒棄于他們的碑銘墓志奏表之外,卻不能將幽默摒棄于人生之外。人生是永遠(yuǎn)充滿幽默的。猶如人生是永遠(yuǎn)充滿悲慘、性欲,與想象的。即使是在儒者之生活中,做出文章盡管道學(xué),與熟友閑談時,何嘗不是常有俳謔言笑?所差的,不過在文章上,少了幽默之滋潤而已。試將朱熹所著《名臣言行錄》一翻,便可見文人所不敢筆之于書,卻時時出之于口而極富幽默味道。

  試舉一二事為例:

  (趙普條)太祖欲使符彥卿典兵,韓王屢諫,以為彥卿名位已盛,不可復(fù)委以兵柄。上不聽。宣已出,韓王復(fù)懷之請見。上曰:卿苦疑彥卿何也?朕待彥卿至厚,彥卿能負(fù)朕耶?王曰:陛下何以能負(fù)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

  此是洞達(dá)人情之上乘幽默。

  昭憲太后聰明有智度,嘗與太祖參決大政。及疾篤,太祖侍藥餌,不離左右。太后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與太后之余慶也。太后笑曰:不然,正繇柴氏使幼兒主天下耳。

  太祖所言,全是道學(xué)話,粉飾話。太后卻能將太祖建朝之功抹殺,而謂系柴氏主幼不幸所造成。這話及這種見解,正像蕭伯納令拿破侖自述某役之大捷,全系其馬偶然尋到擺渡之功,豈非揭穿真相之上乘幽默?

  關(guān)于幽默之解釋,有哲學(xué)家亞里斯多得、柏拉圖、康德、哈勃斯(Hobbes)、柏格森、弗勞特諸人之分析。柏格森所論,不得要領(lǐng),弗勞特太專門。我所最喜愛的,還是英小說家麥烈蒂斯在《劇論》中的一篇討論。他描寫俳調(diào)之神一段,極難翻譯,茲勉強粗略譯出如下:

  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于明理,你就在靜觀人類之時,窺見在上有一種種靈,耿耿的鑒察一切……他有圣賢的頭額,嘴唇從容不緊不松的半開著,兩個唇邊,藏著林神的諧謔。那像弓形的稱心享樂的微笑,在古時是林神響亮的狂笑,撲地叫眉毛倒豎起來。那個笑聲會再來的,但是這回已屬于莞爾微笑一類的,是和緩恰當(dāng)?shù),所表示的是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而不是胡盧笑鬧。常時的態(tài)度,是一種閑逸的觀察,好像飽觀一場,等著擇肥面噬,而心里卻不著急。人類之將來,不是他所注意的;他所注意是人類目前之老實與形樣之整齊。無論何時人類失了體態(tài),夸張,矯揉,自大,放誕,虛偽,炫飾,纖弱過甚;無論何時他看見人類懵懂自欺,淫侈奢欲,崇拜偶像,作出荒謬事情,眼光如豆的經(jīng)營,如癡如狂的計較;無論何時人類言行不符,或倨傲不遜,屈人揚己,或執(zhí)迷不悟,強詞奪理,或夜郎自大猩猩作態(tài),無論是個人或是團體;這在上之神就出溫柔的謔意,斜覷他們,跟著是一陣如明珠落玉盤的笑聲。這就是徘調(diào)之神(The comic spirit)。

  這種的笑聲是和緩溫柔的,是出于心靈的妙悟。訕笑嘲謔,是自私,而幽默卻是同情的,所以幽默與謾罵不同。因為謾罵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對自身就沒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遠(yuǎn)超脫,所以不會怒,只會笑,而且幽默是基于明理,基于道理之參透。麥烈蒂斯說得好,能見到這俳調(diào)之神,使人有同情共感之樂。謾罵者,其情急,其辭烈,惟恐旁觀者之不與同情。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會與之同感,所以用不著熱烈的謾罵諷刺,多傷氣力,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對方。因為你所笑的是對方的愚魯,只消指出其愚魯便罷。明理的人,總會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謾罵。

  麥烈蒂斯還有很好的關(guān)于幽默嘲諷的分辨。

  假使你能夠在你所愛的人身上見出荒唐可笑的地方而不因此減少你對他們的愛,就算是有俳調(diào)的鑒察力;假使你能夠想象愛你的人也看出你可笑的地方而承受這項的矯正,這更顯明你有這種鑒察力。

  假使你看到這種可笑,而覺得有點冷酷,有傷忠厚,你便是落了嘲諷(Satire)的圈套中。

  但是設(shè)使你不拿起嘲諷的棍子,打得他翻滾叫喊出來,卻只是話中帶刺的一半褒揚他,使他自己苦得不知人家是否在傷毀他,你便是用揶揄(Irony)的方法。

  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的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滾,敲他一下,淌一點眼淚于他身上,而承認(rèn)你就是同他一樣,也就是同旁人一樣,對他毫不客氣的攻擊,而于暴露之中,含有憐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Humour)之精神。

  麥烈蒂斯所論幽默在本質(zhì)已經(jīng)很透辟了。我尚有補充幾句,就是關(guān)于中國人對于幽默的誤會。中國道統(tǒng)之勢力真大,使一般人認(rèn)為幽默是俏皮諷刺,因為即使說笑話之時,亦必關(guān)心世道,諷刺時事,然后可成為文章。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定以諷刺為目的。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達(dá)到?jīng)_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yuǎn)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后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yuǎn)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勝,亦不似郁剔之出于機警巧辯。幽默的文章在婉約豪放之間得其自然,不加矯飾,使你于一段之中,指不出那一句使你發(fā)笑,只是讀下去心靈啟悟,胸懷舒適而已。其緣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機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觀的,機警是主觀的。幽默是沖淡的,郁剔諷刺是尖利的。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diào)寫出,無所掛礙,不作爛調(diào),不忸怩作道學(xué)丑態(tài),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自然幽默。

  幽默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在西文用法,常包括一切使人發(fā)笑的文字,連鄙俗的笑話在內(nèi)。(西文所謂幽默刊物,大多是偏于粗鄙笑話的,若《笨拙》、《生活》,格調(diào)并不怎樣高。若法文Sourire,英文Ballyhoo之類,簡直有許多“不堪入目”的文字。)在狹義上,幽默是與郁剔、譏諷、揶揄區(qū)別的'。這三四種風(fēng)調(diào),都含有笑的成分。不過笑本有苦笑、狂笑、淡笑、傻笑各種的不同,又笑之立意態(tài)度,也各有不同,有的是酸辣,有的是和緩,有的是鄙薄,有的是同情,有的是片語解頤,有的是基于整個人生觀,有思想的寄托。最上乘的幽默,自然是表示“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如麥烈蒂斯氏所說,是屬于“會心的微笑”一類的。各種風(fēng)調(diào)之中,幽默最富于情感,但是幽默與其他風(fēng)調(diào)同使人一笑,這笑的性質(zhì)及幽默之技術(shù)是值得討論的。

  談幽默

  梁實秋

  幽默是humour的音譯,譯得好,音義兼顧,相當(dāng)傳神,據(jù)說是林語堂先生的手筆。不過幽默二字,也是我們古文學(xué)中的現(xiàn)成語!冻o·九章·懷沙》:“眴兮杳杳,孔靜幽默。”幽默是形容山高谷深荒涼幽靜的意思,幽是深,默是靜。我們現(xiàn)在所要談的幽默,正是意義深遠(yuǎn)耐人尋味的一種氣質(zhì),與成語幽默二字所代表的意思似乎頗為接近,F(xiàn)在大家提起幽默,立刻想起原來幽默二字的意思了。

  幽默一語所代表的那種氣質(zhì),在西方有其特定的意義與歷史。據(jù)古代生理學(xué),人體有四種液體:血液、黏液、黃膽液、黑膽液。這些液體名為幽默(humours),與四元素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血似空氣,濕熱;黃膽液似火,干熱;黏液似水,濕冷;黑膽液似土,干冷。某些元素在某一種液體中特別旺盛,或幾種液體之間失去平衡,則人生病。液體蒸發(fā)成氣,上升至腦,于是人之體格上的、心理上的、道德上的特點于以形成,是之謂他的脾氣性格,或徑名之曰他的幽默。完好的性格是沒有一種幽默主宰他。樂天派的人是血氣旺,善良愉快而多情。膽氣粗的人易怒、焦急、頑梗、記仇。黏性人遲鈍,面色蒼白、怯懦。憂郁的人貪吃、畏縮、多愁善感。幽默之反常狀態(tài)能進(jìn)一步導(dǎo)致夸張的特點。在英國伊麗莎白時代,幽默一詞成了人的“性格”(disposition)的代名詞,繼而成了“情緒”(mood)的代名詞。到了一六〇〇年,常以幽默作為人物分類的準(zhǔn)繩。從十八世紀(jì)初起,英語中的幽默一語專用于語文中之足以引人發(fā)笑的一類。幽默作家常是別具只眼,能看出人類行為之荒謬、矛盾、滑稽、虛偽、可哂之處,從而以犀利簡潔之方式一語點破。幽默與警語(wit)不同,前者出之以同情委婉之態(tài)度,后者出之以尖銳諷刺之態(tài)度,而二者又常不可分辨。例如莎士比亞創(chuàng)造的人物之中,福斯塔夫滑稽突梯,妙語如珠,便是混合了幽默與警語之最好的榜樣之一。

  幽默一詞雖然是英譯,可是任何民族都自有其幽默。常聽人說我們中國人缺乏幽默感。在以儒家思想為正統(tǒng)的社會里,幽默可能是不被鼓勵的,但是我們看《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淇奧》:“善戲謔兮,不為虐兮。”謔而不虐仍不失為美德。東方朔、淳于髡,都是滑稽之雄。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

  亦可以解紛。”為立《滑稽列傳》。較之西方文學(xué),我們文學(xué)中的幽默成分并不晚出,也并未被輕視。宋元明理學(xué)大盛,教人正心誠意居敬窮理,好像容不得幽默存在,但是文學(xué)作家,尤其是戲劇與小說的作者,在編寫行文之際從來沒有舍棄幽默的成分。幾乎沒有一部小說沒有令人絕倒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出戲沒有小丑插科打諢。至于明末流行的笑話書之類,如馮夢龍《笑府序》所謂“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與若皆在其中供話柄,不話不成人,不笑不成話,不笑不話不成世界”,直把笑話與經(jīng)書子史相提并論,更不必說了。我們中國人不一定比別國人缺乏幽默感,不過表現(xiàn)的方式容或不同罷了。

  我們的國語只有四百二十個音綴,而語詞不下四千(高本漢這樣說)。這就是說,同音異義的字太多,然而這正大量提供了文字游戲的機會。例如詩詞里“晴”、“情”二字相關(guān),俗話中生熟的“生”與生育的“生”二字相關(guān),都可以成為文字游戲。能說這是幽默嗎?在英國文學(xué)里,相關(guān)語(pun)太多了,在十六世紀(jì)時還成了一種時尚,為雅俗所共賞。文字游戲不是上乘的幽默,靈機觸動,偶一為之,尚無不可,濫用就惹人厭。幽默的精義在于其中所含的道理,而不在于舞文弄墨博人一粲。

  所以善幽默者,所謂幽默作家(humourists),其人必定博學(xué)多識,而又悲天憫人,洞悉人情世故,自然地談吐珠璣,令人解頤。英小說家薩克雷于一八五一年做一連串演講,《英國十八世紀(jì)幽默作家》,刊于一八五三年,歷述斯威夫特、斯特恩等的思想文字,著重點皆在于其整個的人格,而不在于其支離瑣碎的妙語警句。幽默引人笑,引人笑者并不一定就是幽默。人的幽默感是天賦的,多寡不等,不可強求。

  王爾德游美,海關(guān)人員問他有沒有應(yīng)該申報納稅的東西,他說:“沒有什么可申報的,除了我的天才之外。”這回答很幽默也很自傲。他可以這樣說,因為他確是有他一份的天才。別人不便模仿他。我們欣賞他這句話,不是欣賞他的恃才傲物,是欣賞他諷刺了世人重財物而輕才智的陋俗的眼光。我相信他事前沒有準(zhǔn)備,一時興到,乃脫口而出,語妙天下,譏嘲與諷刺常常有幽默的風(fēng)味,中外皆然。

  我有一次為文,引述了一段老的故事:某寺僧向人怨訴送往迎來不勝其煩,人勸之曰:“塵勞若是,何不出家?”稿成,投寄某刊物,刊物主編以為我有筆誤,改“何不出家”為“何必出家”,一字之差,點金成鐵。他沒有意會到,反語(irony)也往往是幽默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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