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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商隱的無題詩
無題詩到底表達了什么樣的真實情感,描寫的對象事物又是什么,都似是而非,莫衷一是。
李商隱的無題詩一直是李商隱研究中的熱點和難點。在讀者被李詩巨大藝術(shù)魅力深深吸引的同時,其纖麗柔媚的風(fēng)格與雕琢香艷的詞句,也喚起了讀者的興趣與想象。李商隱的無題詩,在晚唐唯美文學(xué)運動中無疑是最為成功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但是李詩隱約幽微的詩旨,其晦澀難解的程度,也可謂登峰造極,少有出其右者。無題詩到底表達了什么樣的真實情感,描寫的對象事物又是什么,都似是而非,莫衷一是。王國維先生在《觀堂集林》卷23《玉�生詩年譜序》云:“有唐一代惟玉�生詩詞旨最為微晦。遺山論詩已有無人作鄭箋之嘆。”李商隱詩意晦僻,而尤以無題詩為最。
本文也欲圍繞李商隱無題詩研究,就以下的問題,談?wù)勛约旱囊恍┯^感和淺見。
一、無題詩的范圍
對無題詩的范圍,學(xué)者們似乎一直未能達成共識。張明非介紹了對無題詩界定的幾種方法:“一種著眼于題目,認為標明無題、以首二字或篇內(nèi)二字為題、題目本身無意義或與詩意了不相涉者,均可歸為無題;一種著眼于題材,認為一部分寫艷情或愛情的詩,即使有題,也可歸于無題,如《圣女祠》等;一種著眼于體裁,認為除內(nèi)容須寫愛情外,形式必須是七律。界定方法不同,無題詩范圍自然難以確定,一些研究者在討論時,便將自認為屬于無題卻未明確標題的統(tǒng)稱為準無題詩。”1 因此,不同學(xué)者在論文中所標明認定的無題詩具體數(shù)目亦各有不同,現(xiàn)略舉幾例:如湯翼海認為無題詩應(yīng)為15首,2 劉學(xué)鍇的《李商隱》中認為有17首,許總所著《唐詩史》中認為有19首,王燦認為有51首,3 何劍平認為有68首,4 閻海翎認為有99首,5 等等。
依照馮浩《箋注李義山詩集》的分類,“無題詩”計有:五古二、七古一、五律二、七律七、七絕五,共17篇。但是“幽人不倦賞”一首,馮浩《箋注》作“失題”,舊本則都連在“八歲偷照鏡”之后,題作《無題二首》;《唐音戊簽》分入五古中,亦題作《無題》,所以如依舊說,將“幽人不倦賞”一首劃入,共得18篇。但湯翼海先生在其文中指出:
無題詩見于通行之玉生詩集以無題為題者十七首。然紀昀謂“幽人不倦賞”五律乃與無題詩相連失去本題誤合為一者?尚艧o疑。又“白道縈回入暮霞”,一曰《陽城》,既別有題,當非無題矣。故均不為考釋。又李義山詩集輯評卷上有“蝶三首”,“長眉畫了繡簾開”及“壽陽公主嫁時妝”七律兩章均歸附于此題之下。紀昀謂此二章乃冶游之詞,誤入于此。馮浩編為無題二首。此二章誠如紀昀所言,蓋冶游之詞,非寫蝶也。拙見以為此二詩編于“含情春�晚”無題詩前后,差近之矣。此類詩謂之失題則可,謂之無題則不可矣。
綜合以上各家看法,我以為湯翼海先生觀點最為可取。從十七/十八首變?yōu)槭迨椎脑,湯先生已?jīng)作出解釋。至于所謂從體裁(必須是七律)或是題材(愛情詩/艷情詩)著眼,我以為并非無題詩的界定標準。先說體裁。從馮浩的分類來看,無題詩中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七絕均占一定比例,并非七律一家天下。雖然張爾田認為“無題詩格,創(chuàng)自玉。且此體只能施之七律,方可宛轉(zhuǎn)動情”(《李義山詩辨正》《無題四首》后),但已有學(xué)者指出了張氏此說和其處理無題四首的自相矛盾之處。6 因此此說不足取。再看題材:如果說有一部分愛情詩/艷情詩應(yīng)歸于無題詩,那么問題是:1.這樣的愛情詩/艷情詩歸入無題詩的標準是什么?僅僅是因為這樣的詩無題嗎?抑或接近無題詩的意境?2.如果無題詩以愛情詩/艷情詩為主要題材,為什么歷代方家會感嘆“無人作鄭箋”、“詞旨微晦”?愛情詩/艷情詩的詩旨不是一目了然么?至少這類題材的詩不會有“澀僻難解”的聲名。那么這樣的分類是否值得我們商榷呢?因此,僅僅以愛情/艷情來概括無題的題材似乎有失片面,作為無題詩的界定標準也就失之偏頗。當然,關(guān)于無題詩的題材內(nèi)容之爭,“愛情說”、“寄托說”、“泛論說”等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各派見仁見智,各有所長。此題不在本節(jié)討論范圍之內(nèi),另當別論。
那么還有一種情況,即“摘首二字為題或以篇內(nèi)二字為題、題目本身無意義或與詩意了不相涉者”亦為無題詩!端膸烊珪房偰刻嵋,在《李義山詩集三卷》條下言稱:
無題之中,有確有寄托者,“來是空言去絕蹤”之類是也;有戲為艷體者,“近知名阿候”之類是也。有實屬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者,“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相連,誤合為一者,“幽人不倦賞”之類是也。其摘首二字為題如《碧城》、《錦瑟》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云云。(紀昀《三家詩評》與此字句近似,而意旨全同。)
紀昀的看法,至少能代表一部分學(xué)者的看法。相連誤合為一者,湯翼海先生已有所澄清,那么摘首二字或以篇內(nèi)二字為題呢?我以為這類詩和無題詩還是有區(qū)別的。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詩之三百篇十九首,詞之五代北宋,皆無題也。非無題也,詩詞中意不能以題盡之也。詩有題而詩亡;詞有題而詞亡。然中材之士,每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李商隱有意創(chuàng)制無題詩格,自是“詩詞之意不能以題盡之”,既然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題目來概括詩旨,那就“無題”好了。而以詩中二字為題,則有欲說還休之意,幾近一語道破。否則,為何李商隱不作統(tǒng)一處理,將此類詩全部以“無題”命名,或是以詩中二字為題?何必多此一舉?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拙見,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縱觀李商隱全部詩作,十五篇的數(shù)目只在六百多首詩中占0.33%強。但就是這十幾篇無題詩,也成為各派學(xué)者研究爭論的熱點問題。
二、無題詩的研究方法
前人研究無題詩,多結(jié)合李商隱生平經(jīng)歷、社會背景來分析創(chuàng)作動因和心理狀態(tài),并以史料為依據(jù),對無題諸詩的內(nèi)容和意義進行品評。但因受到“知人論世”、“文以載道”等儒家觀念的影響,有時難免矯枉過正,言過其實。葉嘉瑩在《關(guān)于評說中國舊詩的幾個問題》中說:“中國的說詩傳統(tǒng)與中華民族固有的思想,實在有極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在中國固有的思想中,自當推儒家與道家為二大主流,其影響及于后世者亦最為深廣。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方面,當然便也不免受有這二派思想的明顯痕跡,形成受儒家影響的‘托意言志’派和受道家影響的‘直觀神悟’派。儒家思想重視人的實踐道德,故其影響及于文學(xué)批評時,便形成‘說理則以可實踐者為美,言情則以可風(fēng)世者為美’的一種衡量標準。因此說詩人乃經(jīng)常喜歡在作品中尋求托意,并且好以作者之生平及人格為說詩和評詩的依據(jù)。…… 中國自《詩經(jīng)》、《楚辭》以來,比興諷喻之說可以說早就為此派尊立了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這本是一種很好的研究思路,但如果一概而論,認為事事都有托意,自然難免橫加猜測,誤入歧途。另外,我們知道詩人的作品總是多少帶有自己生平經(jīng)歷和內(nèi)在情感的痕跡,但二者并不是完全等同的,也并不會因此形成一種映射關(guān)系,每一首詩都能在作者的現(xiàn)實生活或生平經(jīng)歷中找到本事。艾略特也曾說過類似的看法:“詩人的心靈活動可能部分地或純?nèi)坏匾蕾囋娙吮旧淼慕?jīng)驗;然而詩人本身的窮困苦楚和他創(chuàng)作的心靈之間是有分別的;…… 藝術(shù)和事實之間永遠有絕對的區(qū)別。”7 姑且不說這種區(qū)別是不是絕對的,但至少我們應(yīng)該明確一個觀點:藝術(shù)源于生活,卻是高于生活的。
學(xué)者張爾田在《李義山詩辨正》中的觀點:“‘近知名阿候’一首,必有本事,非戲作艷詩也。至‘萬里風(fēng)波’篇,則確系無題,不得謂本有題而失之。其摘詩中二字為題者,只有寄托、本事二種,細玩全集自見。”盡管張爾田認為無題詩俱有本事、寄托,但終不能面面俱到,自圓其說,他也有找不出寄托所在的時候,其時只得語焉不詳。他一方面批評紀昀“紀氏于玉一派本未深考,且其妄下注釋矣”,另一方面他自己卻不能對寄托或本事自圓其說,難以讓人信服。
張爾田長于史學(xué),“其年譜部分,應(yīng)有而有,弗蔓弗枝,誠不愧譜之正宗。史文每條下鉤稽條貫,曲達旁通,唐集人事之討究,自今已前,無有若是之詳盡。”張氏在史學(xué)方面才干非凡,確實令人矚目。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史事史料的搜尋比附,是否能完全深入地剖析作品的內(nèi)涵,直達作者的本意?
黃宗羲較早注意到詩與史的關(guān)系:“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詩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證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一)但有意識地將詩文作為史料來研究歷史,當推陳寅恪先生為首創(chuàng)。陳寅恪認為:“一時代之學(xué)術(shù),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xué)術(shù)之新潮流”。(《陳垣〈敦煌劫余錄〉序》)陳寅恪以詩證史或詩史互證的方法主要集中在其所著《元白詩箋證稿》和《柳如是別傳》中,其原則是:一是甄別資料,博考而慎取;二是用詩證史,必須辨別“古典”和“今典”;三是詩文證史不僅以詩文為史料,而且詩史互證,方能融會貫通。
卞孝萱先生在《鄧之誠與〈清試紀事初編〉》一文中總結(jié)了學(xué)術(shù)上以詩證史的傳統(tǒng),卞先生認為“以詩證史,實有兩派:一派為黃宗羲――鄧之誠,采用紀事形式;一派為錢謙益――陳寅恪,主要采用箋釋形式(如《錢注杜詩》、《元白詩箋證稿》、《錢柳因緣詩釋證》)。”8 劉師培也提出,“《全唐詩》中所載感時傷世之詩,均可與史書互證。”(《讀全唐詩發(fā)微》)
我以為以史證詩(文)和以詩(文)證史是兩種可以互相結(jié)合、互通有無的研究方法,并不是絕對排斥的,但以詩(文)證史時,尤其需要注意陳寅恪先生所指出的幾點原則。王靜安先生亦云:“……三百年來治之者近十家,蓋未嘗不以論世為逆志之具;然唐自大中以后,史失其官,武宗實錄亦亡于五季。故新舊二書于會昌后事,動多疏舛。后世注玉詩者,僅求之于二書,宜其于玉之志,多所格也。”(《觀堂集林》卷23玉生詩年譜序)那么,如果研究者能夠避免各位方家指出的片面偏頗之處,研究自然會有心得和成果。當然,亦有學(xué)者對“以詩證史”的方法不以為然,認為不足取。9
上世紀80年代以來,關(guān)于李商隱研究的方法和視角逐漸多元化,除了已有的研究方法,不少學(xué)者嘗試使用西方文藝學(xué)、美學(xué)、心理學(xué)、符號學(xué)、結(jié)構(gòu)學(xué)、語境學(xué)等不同方法,對無題詩的構(gòu)思、結(jié)構(gòu)、意象、境界、藝術(shù)風(fēng)格/特色以及無題詩的成因等進行探討,一時間熱鬧非常。這種局面勢必在日后的研究中持續(xù)下去,促成新的研究成果問世。
三、結(jié)語
囿于篇幅,本文只是選取了李商隱無題詩研究中的兩個并非熱點的問題,簡單談了談自己的愚見。關(guān)于無題詩,其實還是有大量可供研究的問題值得我們?nèi)ヌ接懙摹?/p>
李商隱所作的無題詩雖然數(shù)目不算太大,但是李商隱之前基本上沒有無題詩,李商隱之后,也沒有一位詩人在無題詩上壓過他?偠灾钌屉[是無題詩的鼻祖,也是傾注心力創(chuàng)作無題詩的詩人。
無題詩中,大多是哀怨感傷的作品,呈現(xiàn)濃厚的缺月殘花的情調(diào),錢謙益在《注李義山詩集序》《有學(xué)集》卷十五稱: “義山《無題》諸什, 春女讀之而哀, 秋士讀之而悲。”雖然“無一言經(jīng)國,無纖意獎善”(李浩《釋怪》評義山詩),但是誠如紀昀所謂的“無題諸詩,大抵祖述美人香草之遣,以曲傳不遇之感,故情真調(diào)苦,足以感人。”(《詩評》評“何處哀箏隨急管”一詩后)。香艷而不輕薄,清麗而不浮淺(劉大杰),仍然不失為名家的文學(xué)佳作,而孫德謙所說的“義山之詩韜華耀采,促弦錦瑟,自寫其玄愁;香燭哀箏,非關(guān)于附物。”(序張爾田《會箋》)也不算是言過其實。
在中國詩歌文學(xué)史上,李商隱無疑是最為出色成功的詩人之一,其影響也是深遠的。他的影響,不僅及于同時代的溫庭筠、段成式、李群玉、彥廉諸人,當日風(fēng)行一時的“三十六體”,正說明了李商隱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成功和影響。并且晚唐之后,源流所及,宋初由楊億、錢惟演、劉筠諸人所代表的西昆體,更是以李商隱為典范,致力于追求模仿李商隱的無題詩、詠史詩。有學(xué)者認為,“從宋初期西昆體初具宋詩風(fēng)貌,到中期的王安石、黃庭堅等大家,以及江西詩派的典型風(fēng)格,乃至南宋范大成、陸游、楊萬里所承傳沿襲的宋詩余波,無不潛存著李商隱詩歌藝術(shù)追求的影響,尤其是‘無題詩’所表現(xiàn)出的議論使事之風(fēng)更是影響至深。”(10) 在詩壇上,李商隱的無題詩這朵奇葩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超越時空永久綻放,令人心向神往,嘆為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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