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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人的處事散文
一
故鄉(xiāng)的黃瓜是一種孤寂的果實。
或在玉米地里間作,或在溝坡崖畔閑植;玉米稈便是它的架,崖石紫荊亦是它藤之所依。農(nóng)人撒下籽種之后,便把它們遺忘;待炊間菜蔬稀疏之時,才有不經(jīng)意的問尋。只要問尋,就有累累的果實無言地等在藤間。任你摘去后,果實的夢,才終于得圓。
故鄉(xiāng)的黃瓜是一種農(nóng)家品種。所謂農(nóng)家品種,已非植物學(xué)的概念,系祖上的一種遺產(chǎn)。時光使其與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地有了一種命脈關(guān)系——只有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才可以結(jié)出果實;在他鄉(xiāng)肥厚的土壤上,卻只長藤蔓。
它的果實短而圓,只有青白兩種。青是山青,白是月白,無中間雜色。它的皮很厚,汁液亦不豐沛,但耐得住咀嚼,且能嚼出滿口清香,可以清理污濁的肺腑。
那天,它出現(xiàn)在緘市的市場上,攤邊蹲著一個鄉(xiāng)下的姐姐。它特有的外形和特有的顏色很撩人眼目,但攤邊極冷清。姐姐說:“城里人不認(rèn),說它皮厚!
我感到很不公平,說:“與其受人冷落,不如留下自己吃!
“不,每天總有幾個老主顧,他們都是從鄉(xiāng)下進城的!
我明白了她的心思;與其說她是在做買賣,不如說是在維系鄉(xiāng)情。因此,她永遠也發(fā)不了大財,卻也不會沒日子可過——那幾個老主顧總會光顧她的攤位,給她一個存在的理由。對他們來說,她的攤位不是市場的一隅,而是故鄉(xiāng)的一塊土。故鄉(xiāng)的顏色,故鄉(xiāng)的滋味,滋潤著他們的生活。
二
父親是個很仁厚的人。
父親當(dāng)村黨支部書記那年,一個村民因違反砍伐政策而被處罰,便對父親耿耿于懷。我家自留地上有——棵名貴杏樹,結(jié)出的果實又大又甜, 名曰“香白杏”。當(dāng)果實似熟未熟時節(jié),那個村民叫著父親的小名躥到樹旁,用力搖晃樹的枝杈,讓果實提前跌落。山里人把這種行徑叫“毀秋”,屬極端惡劣的一種。 父親心疼果實,用乞求的口氣對他說:“即便你對我有意見,也不能毀壞無辜的杏子,你且停下來,有話好好說!
那人頑劣地笑著說:“我不想跟你好好說!
“咱們好好說吧!
“就不跟你好好說。”
反復(fù)有三,那人依舊搖晃,未熟的杏子就紛紛落了下來。旁人便為父親叫不平,鼓動父親對他施以厲害顏色,讓民兵把他捆了送去法辦。但父親沒有吱聲,索性任其搖晃——你不讓我享受果實,我干脆就不享受,你還要如何?那個人便哈哈大笑,很是得意,似乎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村黨支部一班人很不理解,認(rèn)為父親助長惡人氣焰。父親卻很平和:“這件事應(yīng)分開來看,他私砍村樹,違反公家政策,處罰他,我絕不手軟:保不保全那棵杏樹,是我私人的事。私人的事便可以放他一馬,他終究還是咱的一個鄉(xiāng)親啊!
父親雖是支書,卻不挾嫌報復(fù),以樹個人威嚴(yán),可見其仁厚之處。
仁厚的人,并非沒有自尊,而是有極端的自尊。
1994年,父親得了絕癥。他要我把他接到我在縣城的家,說離大醫(yī)院近—些,好接受治療。我理解他,他是怕癌癥晚期塌了架的身形惹親朋好友傷心,也怕鄉(xiāng)親們來看望他——既來看望,怎么也要花幾個錢,但鄉(xiāng)親們還不富裕,他于心不忍。
臨終時,他把我叫到身邊:“我在縣城里死了,你可以放心把我燒了,不會落埋怨!蔽一腥淮笪颍喊磭业纳絽^(qū)殯葬政策,他可以入棺土葬;但他考慮到自己雖然不當(dāng)黨支部書記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黨員,還是有余威在的',便不想遺后患給兒女和村人。他至死想的不是一己的風(fēng)光,而是自己的尊嚴(yán),他不愿污損了身后的聲名。
他攥著我的手,輕嘆一聲說:“可惜啊,到底是身死異鄉(xiāng)了!边@一聲嘆,像一記重錘錘得我身心俱痛,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雖然是山里的一個有威望的人,但首先還是一介普通山民啊!山里人的傳統(tǒng)觀念,還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最后的一絲不安。
三
故鄉(xiāng)的夏日,有瓜棚豆架,它搭在每家的庭院里,或叫天井,或叫天亭。
叫天亭,更貼近瓜棚豆架下的情趣:或圍坐啖夜飯,或斜倚對家常;雞擁貓簇,人聲物聲,雜然相諧,是個有生氣的地方。
男人在瓜棚豆架下喝酒,即使是酷夏,喝的也是白酒;女人在架下納鞋底,臉相再俊俏,也敢胸乳裸露——無非是熟人過熟日子,既要過,便要過得爽快些。
先富起來的人,花錢搭了有合金骨架的遮陽涼棚,但在瓜棚豆架的綠海之中,頓顯花哨各色,不待人說,自己便悄悄地撤下去了。自然的生活自然地銷蝕著人工雕飾的成色。
依然清貧的人,從瓜棚上剪下一顆嫩瓜,也可以烹出一碟熨帖的話題——沒有焦慮,何來心憂;不懂得安貧樂道,只講求心神安泰;妻還是那個妻,子還是那個子;無所失,便是有所得。該說的話,再拙的嘴,亦說得令人動情;不該說的話,再巧的舌,亦犧惶打結(jié)。是你的雞,長著翅膀,也不會飛遠;不是你的金,揣在懷里,也會掉在人眼前——沒有人給瓜棚豆架下的人講哲學(xué),但他們卻過得很有哲學(xué)意味。
所謂天道人心,莫非就是這般情狀?
瓜棚豆架下的人從不罵官,官離他們遠,便只有敬畏。至于一個升了、一個降了,他們認(rèn)為都差不多。但瓜棚豆架下的人,義憤填膺地恨罵小偷小摸、小奸小詐。這些都是發(fā)生在身邊的惡行,雖小亦大:小隙可以敗大節(jié),小惡可以污大善……他門不能容忍,罵之,惡之,痛之,恨之。
在故鄉(xiāng),一個被親朋好友唾棄的人,往往也是一個善良的人,只不過在某一方面,小節(jié)有虧也。
故鄉(xiāng)人放在城市的話語里,會給他們四個字的評判: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幾乎就是故鄉(xiāng)人生活處世的基本準(zhǔn)則。用小題大做造個句子,便是:故鄉(xiāng)人小題大做的生活,結(jié)出了一顆很美麗的果實——鄉(xiāng)風(fēng)淳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