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妣書散文

　　憑窗凝筆，思緒萬千；怎個是一時提筆難書啊——昔日高堂雙親慈言善目的神韻，家道殷實和美的融溫，及眼下儲滿肺腑的哀戚況味；無限的戀念，無窮的回味，無盡的絞痛；同聚涌進胸懷。言猶在耳，景猶在前；歷歷閃現(xiàn)，又宛若虛幻。

　　也許命運之神為人生設(shè)定的種種看似美妙的成長程序，恰恰就是一個個、一段段、一宗宗不斷失去心愛的事物和親人的歷程吧！時隔父親辭世第十個年頭，白發(fā)蒼蒼的八十一歲老母親也緣于年邁體衰之故，斯人殞歿，溘然作古了。

　　大概不是冤家不聚首吧，雙親健在時是一對彼此視如水火的夫妻。家翁鄙視家母的無知與膚淺，家母也嫌惡家翁從事的寫作創(chuàng)作和文人獨有的清高孤傲。但畢竟他們夫妻一場，如今團圓，亦當是在天堂和睦念恩摒棄前嫌了罷！

　　十年前家翁罹患肝癌含笑西去。十年后的今天，家母卻是帶著一腹幽怨，同時也是滿懷委屈的情愫隱遁人間的。父親生前曾說母親是無知之輩糊涂一世——此言不虛。然生為人子，因此我不能對母親蓋棺而論，妄自菲薄。她雖一直向我隱瞞家中具體的積蓄財物，彌留前并未留給我和她自己口中常說最為喜愛的孫子（我的兒子）一分一厘的遺產(chǎn)——但她是恩賜賦予我生命重于泰山的母親，是一位陪伴我度過人生三十五載春秋的慈祥老人……這些便已經(jīng)足夠了。

　　做為智慧生物，人類是強大的；可是做為單獨的個體，在死亡面前我們每一個人又均是薄弱不堪。生老病死乃正常物理現(xiàn)象，更是人類不可逾越與擺脫的自然法則。所以我自當理解當年莊子在其愛妻病逝之際，那擊缶高歌的豁然灑脫。

　　但是做為一個凡夫俗子，理解莊子思想是一碼事，至親離世的哀痛又是另一碼事——只記得窗外寒風徹骨，清雪飄揚的2011年12月28日下午1點18分，給吐出最后一絲氣息，卻再無力納氣的母親穿戴上壽衣那一刻，整個世界頃刻間黯淡了下來，天仿若塌陷了一角。自己整個心靈恍惚正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無垠雪原，像一個渺小的點，向阡陌縱橫東西南北四周不斷釋放無盡哀思——蔓延至地平線的遠方。

　　母親一生共育六個子女，我是在她時年46歲老蚌珠胎生養(yǎng)的，排行老幺。當我出世的時候，母親的長子已經(jīng)25歲了。關(guān)于我的到來，彼時她的子女們均頗有微詞，尤其長子認為我的出現(xiàn)是前來與他爭奪家產(chǎn)的。聽聞母親講，因我之故，她沒少遭受子女們的白眼和詰問——46歲生孩子也不嫌丟人……

　　母親系出身于一個舊社會地主家庭，自小便很是任性，矯情。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她即使是偶爾展現(xiàn)一抹溫婉，神色也表露出一種造作的異樣。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是一位性格古怪的人。她有潔癖，但卻不注意為我打點個人衛(wèi)生。她對我的戀愛問題也是向來橫攔豎擋，只要我喜歡的女孩子她大都一概否定。她對子女很慷慨，但應該出手傾囊?guī)椭�子女的時候又十分吝嗇。她常常抱怨子女不幫自己干活，可是誰干活她都相不中，總是挑毛揀刺的。生命中最后的幾年母親更是愈發(fā)糊涂了，誰對她越是好，她便和誰分心叛情。

　　人之個性總是難以琢磨的，故不能要求每個人的性格與情操均和自己相同。何況母親暮年受辱蒙難皆是因我使然，是我這不孝之子令她老人家未能享受桑榆之福�。�

　　2005年之后身體染恙的我病情不斷惡化，到2008年6月，終于癱瘓而臥床不起了。悉聞我癱瘓的消息，母親自她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的長子家遷了出來。拿出一部分積蓄資助我醫(yī)病治療，并且把我六歲的幼子從寄宿幼兒園接到臨時租住的房子代我照看——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她的孫子，直到臨終之即。

　　虧欠母親太多太多……我曾在2009年大病初愈伊始，信誓旦旦告訴母親一年內(nèi)務(wù)必讓她住上我的新樓；但至家母病逝都是一個無法兌現(xiàn)圓夢的承諾。曾在剛剛邁下病床的時候，我口口聲聲說今后再也不會亂發(fā)脾氣；可在2011年夏季外出流浪前還和母親大使性子——亦或許，沒有我這個體衰無能的多余累贅之子，那些子女們應該會是為您——這位也是他們的母親及時醫(yī)病的。我永遠都不是一個合格的好兒子，永遠都不是一個孝子。

　　母親遺體火化那一天我捧著她的遺像，腦海內(nèi)閃動著一幕幕、一串串生活中簡單平靜的往事：仿佛母親烹飪的菜肴還飄溢著饞人的濃香，漂洗的衣衫仍舊散發(fā)著淡雅的芬芳，縫紉的棉襖依然貼膚暖烘。往骨灰盒內(nèi)收殮母親還有些燙手的骨灰時，似乎還能夠看到母親為癱瘓時的我擦屎裹尿，旋即，又清晰地聽到她的絮絮叨叨。驀然再回首，這世界卻儼然永遠不會再有她的影蹤。多想再聽到母親的埋怨，指責，嘮叨——可是，一切都隨著火化爐內(nèi)熊熊烈火去了，化做浮云成為烏有……

　　母親大人，白發(fā)母親，是我令您蒙羞受恥。母親大人，佝僂母親，是我使您與其他子女失和寡睦。步履蹣跚的母親，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大人，您未能穿過我親手縫制的衣衫，未能品嘗我親手燒的一桌完整豐盛飯菜，未能享受兒子使用熱水為您泡一泡干裂的腳掌——母親，您默默與我同苦，而不能共甘……

　　母親，我希望您是一滴水，因為水的靈魂是不滅的，它代表永生。母親，您現(xiàn)在的辭世便是相當于一滴水蒸發(fā)化為了飄渺的空氣，終有一日，您還會幻化為水之形式重現(xiàn)人間的——那是來生，如果有來世就讓兒子我也做一回您的母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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