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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成為文化產(chǎn)業(yè)嗎
參加了一次詩歌方面的會議,看到會議上有“詩歌文化產(chǎn)業(yè)化的契機是否存在”之類的議題,便很是感慨。如今大力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許多東西也開始重新打造,但詩歌能做成文化產(chǎn)業(yè)嗎?
不妨從詩歌與小說的比較談起。眾所周知,201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瑞典詩人托馬斯·特蘭斯特勒默。他獲獎之后,我們馬上獲悉如下信息:這位詩人只是寫過163首詩;自波蘭女詩人辛波絲卡1996年獲得諾獎以來,已有15年沒把這個獎項頒發(fā)給詩人了。換句話說,這15年中,贏得諾獎的都是寫小說的作家。2012年,莫言獲獎,諾獎重新回到小說的懷抱。依我猜測,以后拿走這項榮譽的依然是小說家居多,而不是詩人。
另一個動向也值得注意。雖然特蘭斯特勒默獲得了諾獎,但他能給自己和出版商帶來多大的經(jīng)濟收益,又有多少讀者因此會去讀他的詩集,估計也是一個問題。但是,小說家獲得諾獎則大不一樣。以莫言為例,獲獎后的幾天之內,書店里的莫言小說存貨就全部賣光。擁有莫言小說版權的出版社欣喜若狂,他們加班加點,抽調紙張,在最短時間內趕印出幾百萬本莫言作品。而丟掉版權的出版社則捶胸頓足,黯然神傷,感嘆自己痛失商機。記得莫言獲獎后的第二天,一位出版社的朋友與我電話聊天。她曾是莫言一部重要長篇的責編,此小說合同到期后她本想續(xù)簽,但領導沒同意。于是她跟我抱怨一番,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現(xiàn)在想想,如果是中國的某位詩人獲得了諾獎,這位詩人又像特蘭斯特勒默那樣寫得不多,出版社會如此大動干戈嗎?估計不大可能。道理很簡單,一方面,詩人的作品不可能像莫言的11部長篇和大量中短篇那樣印成長長的一排,浩浩蕩蕩;另一方面,出版社估計也會比較謹慎——即便緊急加印幾十萬、上百萬冊,它們能賣得掉嗎?
如此看來,在今天,小說要比詩歌有更大的市場價值或商業(yè)價值。這種價值不僅體現(xiàn)在紙質的文本上,而且還延伸到了后續(xù)的產(chǎn)品中。比如,小說一旦被某位導演看中,它就有可能變成電影電視劇,做成文化產(chǎn)業(yè),進而獲得更大的商業(yè)利潤。而詩歌則幾乎不存在這種可能,除非詩人寫的是《木蘭辭》那樣的敘事詩。
這種情況并非中國所獨有,而是一個全球性的文化現(xiàn)象。德國漢學家顧彬指出:“長篇小說是世界文學的趨勢,其他體例的創(chuàng)作難與長篇小說匹敵。詩歌只是詩歌圈里的游戲,戲劇壓根不存在,散文也許在如中國這樣的國家引發(fā)特定人群的興趣,但仍不敵小說?梢哉f,長篇小說就等于文學,文學就等于長篇小說!保ā额櫛颍涸谑澜缥膶W危機的背景下批評莫言》)這個判斷應該大體準確。而在談到1990年代以來為什么長篇小說會在中國興盛時,顧彬也特別強調與市場經(jīng)濟的勃興有關,而與政治關系不大。另一位中國學者也指出:1980年代是中篇小說的天下,因為中篇以刊物為生存土壤,而幾乎所有的大型文學期刊都非常器重中篇。然而隨著期刊份額的委頓,也敲響了中篇小說的喪鐘。中篇衰落之際正是長篇勃興之時,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消費社會青睞長篇”——出版社需要把它做成暢銷書贏利,作家需要拿它來掙版稅進而過上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消費大眾需要用它娛樂一把消遣一番。在這股合力的推動下,長篇小說開始走俏。(申霞艷:《中篇的衰落與文學的境遇》,《當代文壇》2007年第4期。)
我在這里并不是要談長篇小說興盛的原因,但是通過長篇的興盛,我們也可以反觀其他文體的命運——為什么詩歌、散文被擠壓到了文學的邊緣?為什么在今天的文學等級秩序中,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成了文學的龍頭老大?一個值得深思的當代文學現(xiàn)象是,每當國人要與某種政治對抗,或者面臨重大事件要表達一種集體情緒時,詩歌往往會走到前臺。1976年的天安門詩抄,1980年代初的朦朧詩“崛起”,2003年的“非典”事件,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無不在印證這一事實。但是,一旦事件消失,詩歌則又淡出公眾視野,回到默默無聞的狀態(tài)。這其中的原因固然復雜,但我們是否可由此意識到這樣一個問題:詩歌不大牽涉功利目的,與經(jīng)濟利益無關,而小說卻是可以運作的。起點中文網(wǎng)上有“玄幻、奇幻、武俠、仙俠、都市、青春、歷史、軍事、游戲、競技、科幻、懸疑、同人、漫畫”等“小說頻道,意味著小說已經(jīng)類型化且產(chǎn)業(yè)化了,但詩歌能如此操作嗎?我覺得不大可能。這樣,詩歌就只好退居到文學的邊緣地帶,變成了一種小眾藝術。
在這樣一種語境中,詩歌本身是無法做成文化產(chǎn)業(yè)的,因為道理很簡單,它缺少做成文化產(chǎn)業(yè)的潛質。那么,做不成文化產(chǎn)業(yè)的詩歌有沒有必要自卑呢?我覺得大可不必。也許,詩歌商業(yè)價值的匱乏之日,正應該是其審美價值浮現(xiàn)之時。比如,我們可以設想,當小說成為張承志所說的“墮落的形式”(參見《韓少功王堯對話錄》P219)時,詩歌或散文等文體是不是會更有希望?當市場把真正的詩人逼到精神窘困的境地時,是不是意味著我們也擁有了出現(xiàn)好詩人、好詩歌的重要契機?中國的韓愈說過:“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荊潭唱和詩序》)德國的阿多諾也指出:抒情詩恰恰是對世界被物化的一種反抗形式,“這種狀況壓力越是沉重,詩對它的反抗就越是堅定!保ā蛾P于詩與社會的講演》)假如我們能在這些層面理解詩人與詩歌在當下的處境,或許才會更有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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