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楊貴妃題材詩中的意象群

　　在唐代的楊貴妃題材詩中，很多詩人建構(gòu)起了一個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群，分別有什么呢?

　　楊貴妃與唐玄宗之間的故事歷來被人傳頌，歷代詩人對其吟詠不絕，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作為這一題材發(fā)生的唐代，更是涌現(xiàn)了大量吟詠楊貴妃的詩作，其中不乏名篇�？梢哉f“安史之亂”對于唐人的生活的影響實在是太深遠(yuǎn)了，而楊貴妃與這一事件聯(lián)系緊密，其題材本身也具有豐富的文學(xué)題材可夠挖掘，故有唐一代產(chǎn)生了大量的吟詠楊貴妃題材的詩。

　　我們首先簡要看一下史書中的楊貴妃的原貌。在《新唐書・楊貴妃》記載：楊貴妃“始為壽王妃”，乃是玄宗之子壽王的之妃，后被玄宗納為妃子，深受寵愛。在《舊唐書・玄宗楊貴妃》中記載“太真資質(zhì)豐艷，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梢钥闯鰲钯F妃才貌雙全，深受寵愛。其兄楊國忠為相，其三姊皆封為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可謂“勢傾天下”。而帝妃二人的愛情，最終因為安史之亂，貴妃魂斷馬嵬坡，以哀作結(jié)。帝妃二人的愛情故事與整個大唐帝國的命運同跡，歷經(jīng)了令人艷羨的輝煌顯赫，在絢爛至極之后歸于隕滅，而在楊貴妃題材卻沒有歸于隕滅，而是引發(fā)了唐代詩人的深切關(guān)注。

　　而在中國古代文論的體系中，意象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詞匯。最早出現(xiàn)在《文心雕龍・神思》篇中云：“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而作為現(xiàn)代美學(xué)范疇中，葉朗在《美學(xué)原理》一書中說：“審美意象不是一種物理的實在，也不是一個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充滿情趣的感性世界，也就是中國美學(xué)所說的情景交融的世界。”可以看出意象是感性世界與理性世界相互交融的結(jié)晶。簡單地說，意象就是融合了作家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下面我們就來看一下唐代楊貴妃題材詩中的意象。

　　一、華清宮

　　華清宮是唐玄宗和楊貴妃游樂之地，又名繡嶺宮、驪山宮、溫泉宮。在楊貴妃題材的唐詩之中，華清宮作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大量的詩作。

　　如杜牧有非常有名的《過華清宮》三首以及《華清宮》，他還有《華清宮三十韻》以華清宮為憑吊的對象，敘述了玄宗一生的功過與得失。

　　很多作品都以此為題，數(shù)量眾多，在此簡列出來，就不一一詳述了。如王建的《溫泉宮行》《華清宮感舊》《曉望華清宮》《宮前早春》《華清宮前柳》五首詩，都是借華清宮來題詠楊貴妃之事;劉禹錫的《華清詞》;張籍的《華清宮》;鮑容的《溫泉宮》;李賀的《過華清宮詩》;李商隱的《過華清宮》二首，還有他的《過華清內(nèi)廄門》“華清別館閉黃昏，碧草悠悠內(nèi)廄門”，表現(xiàn)出濃濃的傷懷之感;李約的《過華清宮》;崔櫓的《華清宮》三首;溫庭筠的《過華清宮二十二韻》;林寬的《華清宮》;司空圖的《華清宮》一詩;吳融的《華清宮》六首;杜常的《華清宮》“朝元閣上西風(fēng)急，都入長楊化雨聲”。徐夤的《華清宮》“君王魂斷驪山路，且向蓬瀛伴貴妃”，還有他的《再幸華清宮》;李洞的《繡嶺宮詞》中的“繡嶺宮前鶴發(fā)翁，猶唱開元太平曲”，懷古正以感今。

　　張祜作了大量關(guān)于楊貴妃題材的詩，他的《華清宮》四首都是以華清宮為題詠對象的，我們以此為例，分析楊貴妃題材適中的華清宮意象：

　　水繞宮墻處處聲，殘紅長綠露華清。

　　武皇一夕夢不覺，十二玉樓空月明。

　　在這首詩中華清宮這一意象是有兩個內(nèi)涵的，一是今日之華清宮，而是昔日之華清宮，兩者進(jìn)行對比，已是物是人非。大多數(shù)的作者，在使用華清宮這個意向時，都會采用此意。

　　長生殿乃是華清宮的殿名，即即靈臺。關(guān)于長生殿這個意象，最著名的一個例子莫過于白居易《長恨歌》中的“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另外在他的《江南遇天寶叟》中也有“新豐樹老籠明月，長生殿暗鎖黃昏。”李商隱的《驪山有感》中“平明每幸長生殿，不從金輿惟壽王”。吳融的《華清宮》(其二)“長青秘殿倚青倉，擬敵金庭不死鄉(xiāng)”等等。

　　華清宮(包括長生殿)已經(jīng)成為了楊貴妃和唐玄宗題材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賦予了作者們的情感，或寄哀思，或寄諷刺，已經(jīng)不僅僅是座宮殿的名稱了，已經(jīng)在詩文的世界中，長存不朽了。

　　二、馬嵬坡

　　馬嵬坡事變具有關(guān)鍵作用，是李楊二人命運的轉(zhuǎn)折點，是二人的愛情悲劇的開始，在帝妃二人倉皇奔蜀的途中，士兵嘩變，縊死貴妃。我們來看一下《舊唐書・玄宗楊貴妃傳》對這一事件的記載：

　　及潼關(guān)失守，從幸至馬嵬，禁軍大將陳玄禮密啟太子，誅國忠父子。既而四軍不散，玄宗遣力士宣問，對曰“賊本尚在”，蓋指貴妃也。力士復(fù)奏，帝不獲已，與妃詔，遂縊死于佛室。時年三十八，瘞于驛西道側(cè)。

　　《新唐書・楊貴妃傳》的記載跟此段差不多，我們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的禁軍先是誅殺楊國忠父子，將士們怕日后楊貴妃問罪，又逼宮問罪，玄宗不得已，縊死了楊貴妃。這是史書中的馬嵬坡事變，相對來說是固定不變的，是一個歷史事實;而在唐詩之中，馬嵬坡這個意象的內(nèi)涵就變得非常豐富了，不僅僅是這個事件的本身了，而是添加了詩作者的諸多情感。

　　李商隱的《馬嵬》“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jì)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李商隱還有一首七絕《馬嵬》“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也是非常警醒之句。

　　涌現(xiàn)了大批的“馬嵬之作”，如李益的《過馬嵬》二首，其一有“ 濃香猶自隨鸞格，恨魄無由離馬嵬”之句;劉禹錫的《馬嵬行》“綠野扶風(fēng)道，黃塵馬嵬驛”;張祜的《馬嵬歸》《馬嵬坡》;賈島的《馬嵬》“一自上皇惆悵后，至今來往馬蹄腥”;溫庭筠的《馬嵬驛》以及他的《馬嵬佛寺》“才信傾國是真語，直教涂地始甘心”;高駢的《馬嵬驛》“玉顏雖掩馬嵬塵，冤氣和煙鎖渭津”;于的《馬嵬驛》“當(dāng)時嫁匹夫，不妨得頭白”;羅隱的《馬嵬坡》《帝幸蜀》皆是以馬嵬為題詠的對象;徐夤的《馬嵬》以及《開元即事》中的“未必峨眉能破國，千秋休恨馬嵬坡”;崔道融的《馬嵬》以及《鑾駕東回》“天子還從馬嵬過，別無惆悵似明皇”等等。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鄭畋的《馬嵬坡》“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里又何人”，在這里作者是對馬嵬坡事變持肯定態(tài)度的，作者撥開分亂，另辟新解。

　　馬嵬坡發(fā)生的一切觸動著詩人的心弦，在凄涼感傷之余，詩人也對這一事件進(jìn)行著一系列的反思，反思中流露出情感的多樣性與復(fù)雜性。馬嵬坡事變，一方面從國家的大義來說，是定國安邦的轉(zhuǎn)折;另一方面從“情”的角度出發(fā)，又是李楊愛情悲劇的開始。“情”與“義”的相互碰撞，相互沖突，就使得馬嵬坡這個意象更加的意蘊豐富。

　　三、霓裳羽衣曲

　　在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有“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之句，霓裳羽衣曲也成了李、楊二人故事中的一個較有代表性的意象。

　　陳寅恪先生的《元白詩箋證稿》的第一章《長恨歌》中有關(guān)于霓裳羽衣曲的論述：

　　寅恪案：全唐詩第一六函白居易二一霓裳羽衣歌云：飄然轉(zhuǎn)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后柳無力，斜曳裾時云欲生。

　　接下來陳寅恪先生討論了霓裳羽衣曲的具體內(nèi)容，在這里我們關(guān)注一點，霓裳羽衣曲代表唐玄宗和楊貴妃二人令人艷羨的輝煌煊赫、絢爛至極之時，往往詩人描寫之詩，極盡絢麗之筆，如張祜的《華清宮》四首(其二)“碧云仙曲舞霓裳”，還原出那個舞曲醉樂的場面，但是“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長恨歌》)，曲破人亡，這華美絢麗的霓裳羽衣曲只存在詩人們的筆下。

　　王建的《霓裳詞》其一“伴教霓裳有貴妃，從初直到曲成時”，其二“當(dāng)時留下霓裳曲，總是離宮別館聲”;李約的《過華清宮》“君王游樂萬機輕，一曲霓裳四海兵”;;杜牧《過華清宮》三首(其二)“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趙嘏的《冷日過驪山》“霓裳一曲千門鎖，白盡梨園弟子頭”極盡哀思之意等等。

　　這霓裳羽衣曲這一意象，因其展現(xiàn)出的強烈的對比沖突，而具有了不可言盡的魅力，跟華清宮這一意象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四、荔枝

　　荔枝也是楊貴妃題材詩中的一個經(jīng)典意象，首先我們來看一下史書中楊貴妃愛吃荔枝一事，《新唐書・楊貴妃傳》中說：

　　四方爭為怪珍入貢，動駭耳目。於是嶺南節(jié)度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以所獻(xiàn)最，進(jìn)九章銀青階，擢翼戶部侍郎，天下風(fēng)靡。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shù)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2

　　從上段文獻(xiàn)中我們可以看出，楊貴妃愛吃新鮮荔枝，嶺南等地的官員爭相進(jìn)獻(xiàn)，天下風(fēng)靡，可謂是勞民傷財。而對于荔枝這一意象的詮釋，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杜牧的《過華清宮》(其一)：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貴妃因荔枝一笑，褒姒因烽火戲諸侯一笑，在這里“荔枝”這一意象，不僅僅是“荔枝”了，而是禍國殃民之物，是深深寄予作者的情感的，有唐一代寫到關(guān)于楊貴妃愛情荔枝時，都是一種極力的諷刺、深切的憎惡之情。

　　而對于這一意象的解讀，杜甫的《解悶》十二首(其九)是非常有深度的，“先帝貴妃今(一作俱)寂寞，荔枝還復(fù)入長安”， 此詩言玄宗和貴妃都已不再，但進(jìn)獻(xiàn)荔枝的陋習(xí)仍然繼續(xù)，沒有從歷史中吸取教訓(xùn)，杜甫沒有僅僅停留楊貴妃愛食荔枝一事，而是發(fā)散開來，以昔鑒今，具有敏銳的歷史洞察力，再如(其十)“憶過瀘戎摘荔枝，青楓隱印石逶迤”，(其十二)“側(cè)生野岸及江浦，不熟丹宮滿玉壺”，都是借古諷今，具有強烈的歷史責(zé)任感。其他的如錢�“佩蘭應(yīng)語宮臣道：莫向金盤進(jìn)荔枝”;張祜的《馬嵬坡》“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有警示后人之意等等。

　　我們可以看出，唐詩中的華清宮、馬嵬坡、霓裳羽衣曲和荔枝等組成了一個關(guān)于楊貴妃題材的意象群，每一個意象都被賦予真切的情感和豐富的內(nèi)涵，這些歷史中單調(diào)的事物，在詩中活了起來，使楊貴妃這一形象，從確鑿的史料堆里走出來，具有了永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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