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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作品《南半球的冬天》
《南半球的冬天》選自當代作家余光中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長長的路,我們慢慢走》,該書精選了余光中先生的散文36篇,包括游記見聞、感情經(jīng)歷、生活智慧、人情世故、文化隨感五部分內(nèi)容。下面是小編精心整理的余光中作品《南半球的冬天》,歡迎大家借鑒與參考,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南半球的冬天》原文: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nèi)亞,怎么竟縮成兩只青螺,大的一只,是維多利亞峰,那么小的一只,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都是海拔萬呎以上的高峰,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游戲云表,遂無視于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nèi)內(nèi)亞的郁郁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xiāng)的故鄉(xiāng),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托,頃刻之間都已消逝。
所謂地球,變成了一只水球,好藍好美的一只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zhuǎn),晝轉(zhuǎn)成夜,春轉(zhuǎn)成秋,青青的少年轉(zhuǎn)成白頭。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水汪汪的一只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里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象罷了,那淡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么秘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里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xiàn)一些最原始的抽象圖形。留下我,上天無門,下臨無地,一只“曠達士”鶴一般地騎著,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著,不知該邀誰對飲。有一種叫做云的騙子,什么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
“曠達士”,一飛沖天的現(xiàn)代鵬鳥,經(jīng)緯線織成密密的網(wǎng),再也網(wǎng)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云的背上。飛上三萬呎的高空,云便留在下面,制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峰竟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人蓮出蓮,像一只戀蓮的蜻蜓。仰望白云,是人。俯玩白云,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皶邕_土”從北半球飛來,五千哩的云驛,只在新幾內(nèi)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摩爾斯比(Port 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里,剛從熱帶的夜里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都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唇、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從新幾內(nèi)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 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云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Barrier 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系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跡一般浮現(xiàn)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xiàn)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長的長,短的短,不規(guī)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侯伯特(George 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xiàn)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么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shù)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為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并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只大海螺吹起杜布西裊裊的曲子,使所有的船都迷了路?墒俏也皇侨唆~,甚至也不是飛魚,因為“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猶力西士,女神和雌人魚不為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后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著復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后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后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雪梨到了。
但是雪梨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哩外的山區(qū)等我。“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后,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坎貝拉?藏惱且粋計劃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萬,但是建筑物分布得既稀且廣,發(fā)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于線條美的白色建筑,把曲折多姿回環(huán)成趣的柏麗·格里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坎貝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lián)嗚鐘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坎貝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精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钅奇大使及夫人,章德惠參事,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xié)會,坎貝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 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 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 Paul Hasuck),沈钅奇大使,詩人侯普,詩人布和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坎貝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坎貝拉時報》的訪問;并且先后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fā)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里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云,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坎貝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臺灣是兩個世界?藏惱谀习肭虻木暥龋喈斢跐现诒卑肭。中國的詩人很少這么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囗鳙短狐,王虺騫只;旰鯚o南,蜮傷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嘆。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回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坎貝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須發(fā)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陰影里。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臺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干的猶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里搖響眩目的艷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jīng)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只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扁飛走。半下午的冬陽里,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后,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zhuǎn),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坎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無數(shù)山。無數(shù)海。無數(shù)無數(shù)的島。
到了夜里,鄉(xiāng)愁就更深了。坎貝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么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著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么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么看得見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上]有帶星譜來,面對這么奧秘幽美的夜,只能贊嘆贊嘆扉頁。
我該去紐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紐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對著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里。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么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云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干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復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么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jīng)擁有一片大樹,和直徑千哩的大陸性冬季,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床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F(xiàn)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著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著,引頸企望著企望著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么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么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jīng)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么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講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2017),詩人,散文家,文學家。祖籍福建永春。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寫作的“四度空間”。文學影響力既深且遠,遍及華人世界。著有詩集《白玉苦瓜》《藕神》《太陽點名》等;散文集《逍遙游》《左手的繆斯》《聽聽那冷雨》《青銅一夢》等;評論集《藍墨水的下游》《舉杯向天笑》等;翻譯《理想丈夫》《不要緊的女人》《老人和大!返;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大系》《秋之頌》等,合計七十種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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