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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短篇小說《留情》
引導語:出生名門之后的張愛玲被稱為才女,她24歲便以發(fā)表《留情》而走紅當時寂寞的文壇,在《留情》這篇小說中,很深刻地揭示了這種婚姻與生活的尷尬。順著愛玲姐不動聲色的描述一路讀下去,心中就有了一種雨后的泥濘與濡濕,積壓在心頭,久久揮散不去!读羟椤穼懥藘蓚不同的家庭。從米先生和敦鳳齬齪開始,通過人物的心理描寫和對話的沖突,表現(xiàn)出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將現(xiàn)實中的人性很自然地顯露在我們面前。下面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他們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個火盆,雪白的灰里窩著紅炭。炭起初是樹木,后來死了,現(xiàn)在,身子里通過紅隱隱的火,又活過來,然而,活著,就快成灰了。它第一個生命是青綠色的,第二個是暗紅的。火盆有炭氣,丟了一只紅棗到里面,紅棗燃燒起來,發(fā)出臘八粥的甜香。炭的輕微的爆炸,淅瀝淅瀝,如同冰屑。
結(jié)婚證書是有的,配了框子掛在墻上,上角凸出了玫瑰翅膀的小天使,牽著泥金飄帶,下面一灣淡青的水,浮著兩只五彩的鴨,中間端楷寫著:
一年乙酉正月十一日亥時生淳于敦鳳江蘇省無錫縣人現(xiàn)年三十六歲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三月九日申時生……
敦鳳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發(fā)上,就著光,數(shù)絨線的針子。米晶堯搭訕著走去拿外套,說:“我出去一會兒。”
敦鳳低著頭只顧數(shù),輕輕動著嘴唇。米晶堯大衣穿了一半,又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微笑著。半晌,敦鳳抬起頭來,說:“唔?”
又去看她的絨線,是灰色的,牽牽絆絆許多小白疙瘩。
米先生道,“我去一會兒就來。”話真是難說。如果說“到那邊去”,這邊那邊的
說:“到小沙渡路去,”就等于說小沙渡路有個公館,這里又有個公館。從前他提起他那個太太總是說“她”,后來敦鳳跟他說明了:“哪作興這樣說的?”
于是他難得提起來的時候,只得用個禿頭的句子。現(xiàn)在他說:
安〉貌磺崮亍N業(yè)每純慈ァ!倍胤鋃潭趟盜艘簧:“你去呀。”
聽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著窗臺往外看去,自言自語道:“不知下雨不下?”敦鳳像是有點不耐煩,把絨線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樣子。才開了門,米先生卻又攔著她,解釋道:“不是的——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敦鳳急了,道:
案我說這些個!讓人聽見了算什么呢?”張媽在半開門的浴室里洗衣裳。張媽是他家的舊人,知道底細的,待會兒還當她拉著他不許他回去看他太太的病,豈不是笑話
敦鳳立在門口,叫了聲“張媽!”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飯,兩樣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陽臺上凍著,火盆上頭蓋著點灰給它焐著,啊!”她和傭人說話,有一種特殊的沉淀的聲調(diào),很蒼老,脾氣很壞似的,卻又有點膩搭搭,像個權(quán)威的鴇母。她那沒有下頦的下頦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圓胖臉飽飽地往下墜著,搭拉著眼皮,希臘型的正直端麗的鼻子往上一抬,更顯得那細小的鼻孔的高貴。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shù)一數(shù)二有歷史的大商家,十六歲出嫁,二十三歲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現(xiàn)在很快樂,但也不過分,因為總是經(jīng)過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頭發(fā),頭發(fā)前面塞了棉花團,墊得高高的,腦后做成一個一個整潔的小橫卷子,和她腦子里的思想一樣地有條有理。她拿皮包,拿網(wǎng)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層層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體,實哚哚地像個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為什么,里面總像是鼓繃繃,襯里穿了鋼條小緊身似的。
米先生跟過來問道:“你也要出去么?”敦鳳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飯也不見得回來吃了,省得家里還要弄飯。今天本來也沒有我吃的菜,一個砂鍋,一個魚凍子,都是特為給你做的。”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書桌前面,高高一疊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齊了一齊,青玉印色盒子,冰紋筆筒,水盂,鑰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陰天,更顯得家里的窗明幾凈。
郭鳳再出來,他還在那里挪挪這個,摸摸那個,腰只能略略彎著,因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紀大了,肚子在中間礙事。敦鳳淡淡問道:“咦?你還沒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她挽了皮包網(wǎng)袋出門,他也跟了出來。她只當不看見,快步走到對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氣喘吁吁追趕,她雖然和他生著氣,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態(tài),因此有意地揀有汽車經(jīng)過的時候才過街,耽擱了一會。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一點點小雨,就像是天氣的寒絲絲,全然不覺得是雨。敦鳳怕她的皮領(lǐng)子給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脫下來,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贅。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網(wǎng)袋,裝絨線的鑲花麻布袋一一接了過來,問道:
霸趺矗懇脫大衣?”又道:“別凍著了,叫部三輪車罷。”等他叫了部雙人的車,郭鳳方才說道:“你同我又不順路!”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塊兒去。”敦鳳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領(lǐng)子里回過頭來,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她從小跟著她父親的老姨太太長大,結(jié)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群中,不知不覺養(yǎng)成了老法長三堂子那一路的嬌媚。
兩人坐一部車,平平駛?cè)胱≌瑓^(qū)的一條馬路。路邊缺進去一塊空地,烏黑的沙礫,雜著棕綠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藍漆的百葉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為什么有一種極顯著的外國的感覺。米先生不由得想起從前他留學的時候。他再回過頭去,沙礫地上蹲著一只黑狗,卷著小小的耳朵。潤濕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著,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聽著什么還是看著什么。米先生想起老式留聲機的狗商標,開了話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圓領(lǐng)口里騰起的體溫與氣味。又想起他第一個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許高的綠玻璃小狗,也是這樣蹲著,眼里嵌著兩粒紅圈小水鉆。想起那半透明暗綠玻璃的小狗,牙齒就發(fā)酸,也許他逗著孩子玩,啃過它,也許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發(fā)冷發(fā)酸——記不清了。他第一個孩子是在外國生的,他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fā)生感情,結(jié)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jīng)質(zhì)的,后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nèi)地讀書去了,少了些沖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涂,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么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xiàn)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淚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邊眼鏡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襯衫里略略轉(zhuǎn)側(cè)一下,外面冷,更覺里面的溫暖清潔。微雨的天氣像個棕黑的大狗,毛毿毿,濕嚌嚌,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敦鳳停下車子來買了一包糖炒栗子,打開皮包付錢,暫時把栗子交給米先生拿著。滾燙的紙口袋,在他手里熱得恍恍惚惚。隔著一層層衣服,他能夠覺得她的肩膀;隔著他大衣上的肩墊,她大衣上的肩墊,那是他現(xiàn)在的女人,溫柔,上等的,早兩年也是個美人。這一次他并沒有冒冒失失沖到婚姻里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艷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可是……他微笑著把一袋栗子遞給她,她倒出兩顆剝來吃;映著黑油油的馬路,棕色的樹,她的臉是紅紅,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畫眼。米先生微笑望著她。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qū)αR,對她,卻是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也只是“謝謝你,對不起”而已。
郭鳳丟掉栗子殼,拍拍手,重新戴上手套。和自己的男人挨著肩膀,覺得很平安。街上有人撩起袍子對著墻撒尿——也不怕冷的!三輪車馳過郵政局,郵政局對過有一家人家,灰色的老式洋房,陽臺上掛一只大鸚哥,凄厲地呱呱叫著,每次經(jīng)過,總使她想起她那一個婆家。本來她想指給米先生看的,剛趕著今天跟他小小地鬧別扭,就沒叫他看。她抬頭望,年老的灰白色的鸚哥在架子上蹣跚來去,這次卻沒有叫喊;陽臺欄桿上擱著兩盆紅癟的菊花,有個老媽子傴僂著在那里關(guān)玻璃門。
從婆家到米先生這里,中間是有無數(shù)的波折。郭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jié)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shù),?jīng)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jié)婚?她把一袋栗子收到網(wǎng)袋里去。紙口袋是報紙糊的。她想起前天不知從哪里包了東西來的一張華北的報紙,上面有個電影廣告,影片名叫《一代婚潮》,她看了立刻想到她自己。她的結(jié)婚經(jīng)過她告訴這人是這樣,告訴那人是那樣,現(xiàn)在她自己回想起來立時三刻也有點攪不清楚,就微笑嘆息,說:“說起來話長噯。”
就連后來事情已經(jīng)定規(guī)了,她一個做了癟三的小叔子還來敲詐,要去告訴米先生,她丈夫是害梅毒死的。當然是瞎說。不過仔細查考起來,他家的少爺們,哪一個沒打過六零六。
后來還是她舅母出面調(diào)停,花錢買了個安靜。她親戚極多,現(xiàn)在除了舅舅家,都很少來往了。娘家兄弟們都是老姨太太生的,米先生同他們一直也沒有會過親,因為他前頭的太太還在,不大好稱呼。敦鳳呢,在他們面前擺闊罷,怕他們借錢,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呢。又不愿對他們訴苦,怕他們見笑。當初替她做媒很出力的幾個親戚,時刻在她面前居功,尤其是她表嫂楊太太,瘋瘋傻傻的,更使她不能忍耐。楊太太的婆婆便是敦鳳的舅母,這些人里,就只這舅母這表兄還可以談談。敦鳳也是悶得沒奈何,不然也不會常到楊家去。
楊家住的是中上等的弄堂房子。楊太太坐在飯廳里打麻將,天黑得早,下午三點鐘已經(jīng)開了電燈。一張包銅邊的皮面方桌,還是多年前的東西。楊家一直是新派,在楊太太的公公手里就作興念英文,進學堂。楊太太的丈夫剛從外國回來的時候,那更是激烈。太太剛生了孩子,他逼著她吃水果,開窗戶睡覺,為這個還得罪了丈母娘。楊太太被鼓勵成了活潑的主婦,她的客廳很有點沙龍的意味,也像法國太太似的有人送花送糖,捧得她嬌滴滴的。也有許多老爺,得空便告訴她,他們的太太怎樣的不講理。米先生從前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在自己家里得不到一點安慰,因此特別地喜歡同女太太們周旋,說說笑笑也是好的。就因為這個,楊太太總認為米先生是她讓給敦鳳的。
燈光下的楊太太,一張長臉,兩塊長胭脂從眼皮子一直抹到下頦,春風滿面的,紅紅白白,笑得發(fā)花,瞇細著媚眼,略有兩根前劉海飄到眼睛里去;在家也披著一件假紫羔舊大衣,聳著肩膀,一手當胸扯住了大衣,防它滑下去,一手抓住郭鳳的手,笑道:“噯,表妹——噯,米先生——好久不見了,好哇?”招呼米先生,雙眼待看不看的,避著嫌疑;拉著敦鳳,卻又親親熱熱,把聲音低了一低,再重復了一句“好么?”癡癡地用戀慕的眼光從頭看到腳,就像敦鳳這個人整個是她,一手造就的。敦鳳就恨她這一點。
敦鳳問道:“表哥在家么?”楊太太細細嘆了口氣道:“他有這樣早回家來么?表妹你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這個家還像個家呀?”郭鳳笑道:“也只有你們,這些年了,還像小兩口子似的,凈吵嘴。”郭鳳與米先生第一次相見,就在楊家,男主人女主人那天也吵嘴來著,非常洋派地,如同一對愛人。米先生在旁邊,吃了隔壁醋,有意地找著敦鳳說話,引著楊太太吃醋,末了又用他的汽車送了敦鳳回家。就是這樣開頭的……果真是為了這樣細小的事開頭的,那敦鳳也不能承認——太傷害了她的自尊心。要說與楊太太完全無關(guān)罷,那也不對,郭風的妒忌向來不是沒有根據(jù)的,她相信。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圍著這包銅邊的皮面方桌打麻將,她是輸不起的,可是裝得很泰然,F(xiàn)在她闊了,盡管可以吝嗇些;做窮親戚,可得有一種小心翼翼的大方,F(xiàn)在她闊了,楊家,像這艱難的時候多數(shù)的家庭,卻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楊太太牌還是要打的,打牌的人卻換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小伙子居多,敦鳳簡直看不入眼。其中一個,黑西裝里連件背心都沒有,坐在楊太太背后,說:“楊伯母我去打電話,買肥皂要不要帶你一個?”問了一遍,楊太太沒理會,她大衣從肩上溜了下來了,他便伸出食指在她背上輕輕一劃。她似乎不怕癢,覺也不覺得。他扭過身去吐痰,她卻捏著一張牌,在他背上一路劃下去,說道:“哪,劃一道線——男女有別,啊!”
大家都笑了。楊太太一向伶牙俐齒,可是敦鳳認為,從前在老爺太太叢中,因為大家都是正派人,只覺得她俏皮大膽;一樣的話,說給這班人聽,就顯著下流。
隔壁房間里有人吹笛子。敦鳳搭訕著走到門口張了一張,楊太太的女兒月娥,桌上攤了唱本,兩手撳著,低著頭小聲唱戲,旁邊有人伴奏。敦鳳問楊太太:“月娥學的是昆曲嗎?”
米先生也道:“聽著幽雅得很!”楊太太笑道:“不久我們兩個人要登臺了,演《販馬記》,她去生,我去旦。”米先生笑道:
把釤太的興致還是一樣的好!”楊太太道:“我不過夾在里面起哄罷了,他們昆曲研究會里一班小孩子們倒是很熱心的。里頭有王叔廷的小姐,還有顧寶生兩個少爺——人太雜的話,我也不會讓我們月娥參加的。”
牌桌上有人問:“楊伯母,你幾個少爺小姐的名字都叫什么華什么華,怎么大小姐一個人叫月娥?”楊太太笑道:“因為她是中秋節(jié)生的。”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因為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
當下便道:“咦?月娥的生日是四月底呀!”楊太太格吱一笑,把大衣兜上肩來,脖子往里一縮,然后湊到敦鳳跟前,蒙蒙地看著她,推心置腹地低聲道:“下地是四月里,可是最起頭有她這個人的影兒,是八月十五晚上。”眾人都聽見了,哄笑起來,搶著說:“楊伯母——”“楊伯母——”敦鳳覺得羞慚,為了她娘家的體面,不愿讓米先生再往下聽,忙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去,”點了個頭就走。楊太太也點頭道:“你們先上去,我一會兒也就來了。”
在樓梯上,敦鳳走在前面,回過頭來脧了米先生一眼,含笑把嘴一撇,想說,“虧你從前拿她當個活寶似的!”米先生始終帶著矜持的微笑。楊太太幾個孩子出現(xiàn)在樓梯口,齊聲叫“表姑”,就混過去了。
楊老太太愛干凈,孩子們不大敢進房來,因此都沒有跟進去。房間里有灰綠色的金屬品寫字臺,金屬品圈椅,金屬品文件高柜,冰箱,電話:因為楊家過去的開通的歷史,連老太太也喜歡各色新穎的外國東西,可是在那陰陰的,不開窗的空氣里,依然覺得是個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的鴉片煙雖然戒掉了,還搭著個煙鋪。老太太躺在小花褥單上看報,棉袍衩里露出肉紫色的絨線褲子,在腳踝上用帶子一縛,成了扎腳褲。她坐起來陪他們說話,自己把絨線褲腳扯一扯,先帶笑道歉道:“你看我弄成個什么樣子!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褲罷,一條褲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
米先生道:“我們那兒生一個炭盆子,到真冷的時候也還是不行。”敦鳳道:“他勸我做件皮袍子。我那兒倒有兩件男人的舊皮袍子,想拿出來改改。”楊老太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
從前的料子只有比現(xiàn)在的結(jié)實考究。“敦鳳道:”就怕不夠。“
楊老太太道:“男人的袍子大,還不夠你改的么?”郭鳳道:
拔夷嵌的兩件,腰身特別地小。”楊老太太笑道:“是你自己的么?我還記得你從前扮了男裝,戴一頂鴨舌帽子,拖一條大辮子,像個唱戲的。”敦鳳道:“不,不是我自己的衣裳。”
她腆著粉白的鼓蓬蓬的臉,夷然微笑著,理直氣壯地有許多過去。
她的亡夫是瘦小的年青人,楊老太太知道她說的是他的衣裳,米先生自然也知道,很覺得不愉快,立起身來,背剪著手,看墻上的對聯(lián)。門口一個小女孩探頭探腦,他便走過去,蹲下身來逗她玩。老太太問小孩:“怎么不知道叫人哪
不認識嗎?這是誰?“女孩子只是忸怩著。米先生心里想,除了叫他”米先生“之外也沒有旁的稱呼。老太太只管追問,連郭鳳也跟著說:”叫人,我給你吃栗子!“米先生聽著發(fā)煩,打斷她道:”栗子呢?“敦鳳從網(wǎng)袋里取出幾顆栗子來,老太太在旁說道:”夠了夠了。“米先生道:”老太太不吃么?“敦鳳忙道:”舅母是零食一概不吃的,我記得。“米先生還要讓,楊老太太倒不好意思起來,說道:”別客氣了,我是真的不吃。“
煙炕旁邊一張茶幾上正有一包栗子殼,老太太順手便把一張報紙覆在上面遮沒了。敦鳳嘆道:“現(xiàn)在的栗子花生都是論顆買的了!”楊老太太道:“貴了還又不好;名叫糖炒栗子,大約炒的時候也沒有糖,所以今年的栗子特別地不甜。”敦鳳也沒聽出話中的漏洞。
米先生問道:“您這兒戶口糖拿過沒有?”老太太道:“沒有呀,今天報上也沒有看見。定一份報,也就是為著看看戶口米戶口糖。我們家這些事呀,我不管,真就沒人管
唉,沒想到活到現(xiàn)在,來過這種日子!我要去算算流年了。“敦鳳笑道:”我正要告訴舅母呢,前天我們一塊兒出去,在馬路上算了個命。“楊老太太道:”靈不靈呀?“敦鳳笑道:”我們也是鬧著玩,看他才五十塊錢。“楊老太太道:”那真便宜了。他怎么說呢?“敦鳳笑道:”說啊……“她望了望米先生,接下去道:”說我同他以后什么都順心,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她欣欣然,仿佛是意外之喜,這十二年聽在米先生耳里卻有點異樣,使他身上一陣寒冷。楊老太太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深怪敦鳳說話不檢點了,連忙打岔道:“從前你常常去找的那個張鐵口,現(xiàn)在聽說紅得很哪?”敦鳳搖手道:
跋衷誆荒苷宜了,特別掛號還擠不上去。”楊老太太道:“現(xiàn)在也難得聽見你說起算命了。有道是‘窮算命,富燒香!’”說著,笑了起來。
這話敦鳳不愛聽,也不甚理會,只顧去注意米先生。米先生回到他座位上,走過爐臺的時候看了看鐘。半舊式的鐘,長方紅皮匣子,暗金面,極細的長短針,咝咝唆唆走著,也看不清楚是幾點幾分。敦鳳知道他又在惦記著他生病的妻。
楊老太太問米先生:“外國可也有算命的?”米先生道:
壩械摹R燦懈據(jù)時辰八字的,也有的用玻璃球,用紙牌。”敦鳳又搖手道:“外國算命的我也找過,不靈!很出名的一個女的。還是那時候,死掉的那個天天同我吵。這一點倒給她看了出來:說我同我丈夫合不來。我說:”那怎么樣呢?‘她說:
你把他帶來,我勸勸他就好了。’這當不是笑話?家里多少人勸著不中用,給她一說就好了?我說:“不行噯,我不能把他帶來。他不同我好,怎么肯聽我的話呢?‘她說:’那么把他的朋友帶一個來。‘可不是越說越離了譜子了?帶他一個朋友來有什么用?明明的是拉生意。后來我就沒有再去。”
楊老太太聽她一提起前夫又沒個完,米先生顯然是很難堪,兩腳交叉坐在那里,兩手扣在肚子上,抿緊了嘴,很勉強地微笑著。楊老太太便又打岔道:“你們說要換廚子,本來我們這里老王說有一個要薦給你們,現(xiàn)在老王自己也走了,跑單幫去了。”米先生道:“現(xiàn)在用人真難。”敦鳳道:“那舅母這兒人不夠用了罷?”楊老太太看了看門外無人,低聲道:
澳悴恢道,我情愿少用個把人,不然,凈夠在牌桌旁邊站著,伺候你表嫂拿東西的了!現(xiàn)在劈柴這些粗事我都交給看巷堂的,寧可多貼他幾個錢。今天不知怎么讓你表嫂知道了我們貼他的錢,馬上就像個主人似的,支使他出去買香煙去了——你看這是不是……?”
敦鳳不由得笑了,問道:“表嫂現(xiàn)在請客打牌,還吃飯吃點心么?”楊老太太道:“哪兒供給得起?到吃飯的時候還不都回家去了!所以她現(xiàn)在這班人都是同巷堂的,就圖他們這一點:好打發(fā)。”
老太太找出幾件要賣的古董給米先生看,請他估價。又有一幅中堂,老太太扯著畫卷的上端,米先生扯著下角,兩人站著觀看。敦鳳坐在煙炕前的一張小凳上,抱著膝蓋,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蓋,自己覺得又變成個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樂。這世界在變,舅母賣東西過日子,表嫂將將就就的還在那里調(diào)情打牌,做她的闊少奶奶,可是也就慘了。只有敦鳳她,經(jīng)過了婚姻的冒險,又回到了可靠的人的手中,仿佛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米先生看畫,說:“這一張何詩孫的,倒是靠得住,不過現(xiàn)在外頭何詩孫的東西也很多……”老太太望著他,想道:
骯善憊司里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敦鳳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一點心眼兒都沒有,說話之間凈傷他的心!虧他,也就受著!現(xiàn)在不同了,男人就服這個!要是從前,那哪行?
可是敦鳳,從前也不是沒吃過男人的苦的,還這么得福不知
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么苦,拖著這一大家子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慪得也不大來家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能夠像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房就好了!我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想頭,不過圖它個逍遙自在……“
她卷起畫幅,口中說道:“約了個書畫商明天來,先讓米先生過目一下,這我就放心了。”雖然是很隨便的兩句話,話音里有一種溫柔托賴,卻是很動人的。米先生一生,從婦女那里沒有得到多少慈悲,一點點好意他就覺得了,他笑道:
凹甘鼻肜咸太到我們那兒吃飯去,我那兒有幾件小玩意兒,還值得一看。”老太太笑道:“天一冷,我就怕出門。”敦鳳道:
白三輪車,反正快得很。等我們雇定了廚子,我來接舅母。”
老太太口中答應著,心里又想,替我出三輪車錢,也是應該的;要是我自己來,總得有個人陪了來,多一個吃的,算起來也差不多。敦鳳又道:“三輪車這樣東西,還就只兩個女人一塊兒坐,還等樣些。兩個大男人并排坐著,不知怎么總顯得傻頭傻腦的。一男一女坐著,總有點難為情。”老太太也笑了,說:“要是個不相干的人一塊兒坐著,的確有些不犯著。
像你同米先生,那有什么難為情?“敦鳳道:”我總有點弄不慣。“她想著她自己如花似玉坐在米先生旁邊,米先生除了戴眼鏡這一項,整個地像個嬰孩,小鼻子小眼睛的,仿佛不大能決定他是不是應當要哭。身上穿的西裝,倒是腰板筆直,就像打了包的嬰孩,也是直挺挺的。敦鳳向米先生很快地脧了一眼,旋過頭去。他連頭帶臉光光的,很齊整,像個三號配給面粉制的高樁饅頭,鄭重托在襯衫領(lǐng)上。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米先生探身拿報紙,老太太遞了過來,因搭訕道:“你們近來看了什么戲沒有?有個《浮生六記》,我孫女兒她們看了都說好,說里頭有老法結(jié)婚,有趣得很。”敦鳳搖頭道:“我看過了,一點也不像!我們從前結(jié)婚哪里有這樣的?”老太太道:“各處風俗不同。”
敦鳳道:“總也不能相差得太多!”老太太偷眼看米先生,米先生像是很無聊,拿著張報紙,上下一巷,又一折,折過來的時候,就在報紙頭上看了看鐘。敦鳳冷冷地道:“不早了罷?你要走你先走。”米先生微笑道:
拔也幻Α5饒鬩豢槎走。”敦鳳不言語了。然而他仍舊不時地看鐘,她瞟瞟他,他又瞟瞟她。老太太心中納罕,看他們神情有異,自己忖量著,若是個知趣的,就該借故走出房去,讓他們把話說完了再回來,可是實在懶怠動,而且他們也活該,兩口子成天在一起,什么背人的話不好說,卻到人家家里來眉來眼去的?
說起看戲,米先生就談到外國的歌劇話劇,巴里島上的跳舞。楊老太太道:“米先生到過的地方真多!”米先生又談到坎博地亞王國著名的神殿,地下鋪著二尺厚的銀磚,一座大佛,周身鍍金,飄帶上遍鑲紅藍寶石。然而敦鳳只是冷冷地朝他看,恨著他,因為他心心念念記掛著他太太,因為他與她同坐一輛三輪車是不夠漂亮的。
米先生道:“那是從前,現(xiàn)在要旅行是不可能的了。”楊老太太道:“只要等仗打完了,你們?nèi)テ饋磉不容易?”米先生笑道:“敦鳳老早說定了,再去要帶她一塊去呢。”楊老太太道:“那她真高興了!”敦鳳嘆了口冷氣,道:“唉!將來的事情哪兒說得定?還得兩個人都活著——”她也模糊地覺得,這句話是出口傷人,很有分量的,自己也有點發(fā)慌,又加了一句:“我意思說,也不知是你死還是我死……”她又想掩飾她自己,無味地笑了兩聲。
僵了一會,米先生站起來拿帽子,笑著說要走了。老太太留他再坐一會,敦鳳道:“他還要到別處去彎一彎,讓他先走一步罷。”
米先生去了之后,老太太問敦鳳:“他現(xiàn)在上哪兒?”敦鳳移到煙炕上來,緊挨著老太太坐下,低聲道:“老太婆病了。
他去看看。“老太太道:”哦!什么病呢?“敦鳳道:”醫(yī)生還沒有斷定是不是氣管炎。這兩天他每天總要去一趟。“說到這里,她不由得鼓起臉來,兩手擱在膝蓋上,一手捏著拳頭輕輕地捶,一手放平了前后推動,推著捶著,滿腔幽怨的樣子。
老太太笑道:“那你還不隨他去了?反正知道他是真心待你的。”敦鳳忙道:“我當然是隨他去。第一我不是吃醋的人,而且對于他,根本也沒有什么感情。”老太太笑道:“你這是一時的氣話罷?”敦鳳愣起了一雙眼睛,她那粉馥馥肉奶奶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是硬的,空心的,幾乎是翻著白眼,然而她還是微笑著的:“我的事,舅母還有不知道的?我是完全為了生活。”老太太笑道:“那現(xiàn)在,到底是夫妻——”敦鳳著急道:“我同舅母是什么話都說得的:要是為了要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了。”她把臉一紅,再坐近些,微笑小聲道:
捌涫滴頤欽媸悄訓玫模隔幾個月不知可有一次。”話說完了,她還兩眼睜睜看定了對方,帶著微笑。老太太一時也想不出適當?shù)膶Υ穑皇俏⑿χ。敦鳳會出老太太的意思,又搶先說道:“當然夫妻的感情也不在乎那些,不過米先生這個人,實在是很難跟他發(fā)生感情的。”老太太道:“他待你真是不錯了,我看你待他也不錯。”敦鳳道:“是呀,我為了自己,也得當心他呀,衣裳穿,脫,吃東西……總想把他喂得好好的,多活兩年就好了。”自己說了笑話,自己笑了起來。老太太道:
昂迷諉紫壬身體結(jié)實,看著哪像六十歲的人?”敦鳳又道:
跋任腋嫠呔四改歉雎礪飛系乃忝的,當著他,我只說了一半。
說他是商界的名人,說他命中不止一個太太。又說他今年要喪妻。“老太太道:”哦?……那這個病,是好不了的了。“敦鳳道:”唔。當時我就問:可是我要死了?算命的說:不是你。
你以后只有好。“老太太道:”其實那個女人真是死了也罷。“
敦鳳低頭捶看搓著膝蓋,幽幽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媽子進來回說:老虎灶上送了洗澡水來。老太太道:
霸縞轄械乃,到現(xiàn)在才送來!正趕著人家有客在這里!”敦鳳忙道:“舅母還拿我當客么?舅母盡管洗澡,我一個人坐一會兒。”老虎灶上一個蒼老的苦力挑了一擔水,潑潑灑灑穿過這間房。老太太跟到浴室里去,指揮他把水倒到浴缸里,又招呼他當心,別把扁擔倚在大毛巾上碰臟了。
敦鳳獨自坐在房里,驀地靜了下來。隔壁人家的電話鈴遠遠地在響,寂靜中,就像在耳邊:“噶兒鈴……鈴!……噶兒鈴……鈴!”一遍又一遍,不知怎么老是沒人接。就像有千言萬語要說說不出,焦急、懇求、迫切的戲劇。敦鳳無緣無故地為它所震動,想起米先生這兩天神魂不定的情形。他的憂慮,她不懂得,也不要懂得。她站起身,兩手交握著,自衛(wèi)地瞪眼望著墻壁。“噶兒鈴……鈴!噶兒鈴……鈴!”電話還在響,漸漸凄涼起來。連這邊的房屋也顯得像個空房子了。
老太太押著挑水的一同出來,敦鳳轉(zhuǎn)過身來說:“隔壁的電話鈴這邊聽得清清楚楚的。”老太太道:“這房子本來造得馬虎,墻薄。”
老太太付水錢,預備好的一疊鈔票放在爐臺上,她把一張十元的后添給他作為酒錢,挑水的抹抹胡須上的鼻涕珠,謝了一聲走了。老太太嘆道:“現(xiàn)在這時候,十塊錢的酒錢,誰還謝呀?到底這人年高德劭。”敦鳳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老太太進浴室去,關(guān)上門不久,楊太太上樓來了,踏進房便問:“老太太在那兒洗澡么?”敦鳳點頭說是。楊太太道:
拔矣幸患玫瑰紅絨線衫掛在門背后,我想把它拿出來的,里頭熱氣薰著,怕把顏色薰壞了。”她試著推門,敦鳳道:“恐怕上了閂了。”楊太太在煙鋪上坐下了,把假紫羔大衣向上聳了一聳,裹得緊些,旁邊沒有男人,她把她那些活潑全部收了起來。敦鳳問道:“打了幾圈?怎么散得這樣早?”楊太太道:“有兩個人有事先走了。”敦鳳望著她笑道:“只有你,真看得開,會消遣。”楊太太道:“誰都看不得我呢。其實我打這個牌,能有多少輸贏?像你表哥,現(xiàn)在他下了班不回來,不管在哪兒罷,干坐著也得要錢哪!說起來都是我害他在家里待不住。說起來這家里事無論大小全虧了老太太。”她把身子向前探著,壓低了聲音道:“現(xiàn)在的事,就靠老太太一天到晚嘀咕嘀咕省兩個錢,成嗎?別瞧我就知道打牌,這巷堂里很有幾個做小生意發(fā)大財?shù)娜,買什么,帶我們一個小股子,就值多了!”敦鳳笑道:“那你這一向一定財氣很好。”楊太太一仰身,兩手撐在背后,冷笑道,“入股子也得要錢呀,錢又不歸我管。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
她突然跳起來,指著金屬品的書桌圈椅,文件高柜,恨道:
澳憧湊飧觶這個,什么都霸在她房里!你看連電話,冰箱……
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哪——“
敦鳳知道他們這里墻壁不厚,唯恐浴室里聽得見,不敢順著她說,得空便打岔道:“剛才樓底下,給月娥吹笛子的是個什么人?”楊太太道:“也是他們昆曲研究會里的。月娥這孩子就是‘獨’得厲害,她那些同學,倒還是同我說得來些。
我也敷衍著他們,幾個小的功課趕不上,有他們給補補書,也省得請先生了。有許多事情幫著跑跑腿,家里傭人本來忙不過來——樂得的?墒怯袝r候就多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坐在床沿上,傴僂著身子,兩肘撐著膝蓋,臉縮在大衣領(lǐng)子里,把鼻子重重地嗅了一嗅,瀟灑地笑道:”我自己說著笑話,桃花運還沒走完呢!“
她靜等敦鳳發(fā)問,等了片刻,瞟了敦鳳一眼。敦鳳曾經(jīng)有過一個時期對楊太太這些事很感到興趣,現(xiàn)在她本身的情形與從前不同了,已是安然地結(jié)了婚,對于婚姻外的關(guān)系不由地換了一副嚴厲的眼光。楊太太空自有許多愛人,一不能結(jié)婚,二不能贍養(yǎng),因此敦鳳把臉色正了一正,表示只有月娥的終身才有討論的價值,問道:“月娥可有了朋友了?”楊太太道:“我是不問她的事。我一有什么主張,她奶奶她爸爸準就要反對。”敦鳳道:“剛才那個人,我看不大好。”楊太太道:“你說那個吹笛子的?那人是不相干的。”然而敦鳳是有“結(jié)婚錯綜”的女人,對于她,每一個男人都是有可能性的,直到他證實了他沒有可能性。
她執(zhí)著地說:“我看那人不大好。
你覺得呢?“楊太太不耐煩,手捧著下巴,腳在地下拍了一下道:”那是個不相干的人。“敦鳳道:”當然我看見他不過那么一下子工夫……好像有點油頭滑腦的。“楊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男人。相貌倒在其次,第一要靠得住,再要溫存體貼,像米先生那樣的。“敦鳳一下子不做聲了,臉卻慢慢地紅了起來。
楊太太伸出一只雪白的,冷香的手,握住敦鳳的手,笑道:“你這一向氣色真好!……
像你現(xiàn)在這樣,真可以說是合于理想了!“敦鳳在楊太太面前,承認了自己的幸福,就是承認了楊太太的恩典,所以格外地要訴苦,便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些揪心的事!“楊太太笑道:”怎么了?“敦鳳低下頭去,一只手捏了拳頭在膝蓋上輕輕捶,一只放平了在膝蓋上慢慢推,專心一致推著捶著,孩子氣地鼓著嘴,說道:”老太婆病了。算命的說他今年要喪妻。你沒看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
楊太太半個臉埋在大衣里,單只露出一雙瞇嬉的眼睛來,冷眼看著敦鳳,心中想道:“做了個姨太太,就是個姨太太樣子
口口聲聲‘老太婆’,就只差叫米先生‘老頭子’了!“
楊太太笑道:“她死了不好嗎?”她那輕薄的聲口,敦鳳聽著又不愿意,回道:“哪個要她死?她又不礙著我什么!”楊太太道:“也是的。要我是你,我不跟他們爭那些名分,錢抓在手里是真的。”敦鳳嘆道:“人家還當我拿了他多少錢哪!當然我知道,米先生將來他遺囑上不會虧待我的,可是他不提,這些事我也不好提的——”楊太太張大了眼睛,代她發(fā)急道:
澳憧梢暈仕呀!”敦鳳道:“那你想,他怎么會不多心呢?”楊太太怔了一會,又道:“你傻呀!錢從你手里過,你還不隨時地積點下來?”敦鳳道:“也要積得下來呀!現(xiàn)在這時候不比往年,男人們一天到晚也談的是米的價錢,煤的價錢,大家都有數(shù)的。米先生現(xiàn)在在公司里不過掛個名。等于告退了。家里開銷,單只幾個小孩子在內(nèi)地,就可觀了,說起來省著點也是應該的?墒羌依镉玫亩际抢先,什么都還是老樣。張媽下鄉(xiāng)去一趟,花頭就多了,說:”太太,太太,問您要幾個錢,買兩匹布帶回去送人。‘回來的時候又給我們帶了雞來,雞蛋嘍,蕎麥面,黏團子。不能白拿她的——簡直應酬不起
一來就打著個臉,往人跟前一站,‘太太,太太’的。米先生也是的——一來就說:‘你去問太太去!’他也是好意,要把好人給我做……“
楊太太覷眼望著敦鳳,微笑聽她重復著人家哪里的“太太,太太”,心里想:“活脫是個姨太太!”
楊老太太洗了澡開門出來,喚老媽子進去擦澡盆,同時又問:“怎么聞見一股熱呼呼的氣味?不是在那兒燙衣裳罷?”
不等老媽子回答,她便匆匆地走到穿堂里察看,果然樓梯口搭了個熨衣服的架子。老太太罵道:“誰叫燙的?用過了頭,剪了電,都是我一個人的事!難道我喜歡這樣嘀嘀咕咕,嘀嘀咕咕——時世不同了呀!”
正在嚷鬧,米先生來了。敦鳳在房里,從大開的房門里看見米先生走上樓梯,心里一陣歡喜,假裝著詫異的樣子,道:
斑?拈掯脧臄S戳?”米先晌⑿Φ溃“我也是路過,想著來接你。”楊太太正從浴室里拿了絨線衫出來,手插在那絨線衫玫瑰紅的袖子里,一甩一甩的,抽了敦鳳兩下,取笑道:“你瞧,你瞧,米先生有多好!多周到呀!雨淋淋的,還來接!”
米先生撣了一撣他身上的大衣,笑道:“現(xiàn)在雨倒是不下了。”
楊太太道:“再坐一會罷。難得來的。”米先生脫了大衣坐下,楊太太斜眼瞅著他,慢吞吞笑道:“好嗎,米先生?”米先生很謹慎地笑道:“我還好,您好啊?”楊太太嘆息一聲,答了個“好”字,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
敦鳳在旁邊聽著,心里嫌她裝腔做勢,又嫌米先生那過分小心的口吻,就像怕自己又多了心似的。她想道:“老實同你說:她再什么些,也看不上你這老頭子!她真的同你有意思嗎?”然而她對于楊太太,一直到現(xiàn)在,背后提起來還是牙癢癢的,一半也是因為沒有新的妒忌的對象——對于“老太婆”,倒不那么恨——現(xiàn)在,她和楊太太和米先生三個人坐在一間漸漸黑下去的房間里,她又翻尸倒骨把她那一點不成形的三角戀愛的回憶重溫了一遍。她是勝利的。雖然算不得什么勝利,終究是勝利。她裝得若無其事,端起了茶碗。在寒冷的親戚人家,捧了冷的茶。她看見杯沿的胭脂漬,把茶杯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又有一個新月形的紅跡子。
她皺起了眉毛,她的高價的嘴唇膏是保證不落色的,一定是楊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凈,也不知是誰喝過的。她再轉(zhuǎn)過去,轉(zhuǎn)到一塊干凈的地方,可是她始終并沒有吃茶的意思。
楊老太太看見米先生來了,也防著楊太太要和他搭訕,發(fā)落了燙衣服的老媽子,連忙就趕進房來。楊太太也覺得了,露出不屑的笑容,把鼻子嗅了一嗅,隨隨便便地站起來笑道:
拔胰ト盟們弄點心,”便往外走,大衣披著當斗篷,斗篷底下顯得很玲瓏的兩只小腿,一絞一絞,花搖柳顫地出去了。老太太怕她又借著這因頭買上許多點心,也跟了出去,叫道:
奧虻愫嬪接螅這兩天山芋上市。”敦鳳忙道:“舅母真的不要費事了,我們不餓。”
老太太也不理會。
婆媳兩個立在樓梯口,打發(fā)了傭人出去買山芋,卻又暗暗抱怨起來。老太太道:“敦鳳這些地方向來是很留心的,吃人家兩頓總像是不過意,還有時候帶點點心來。現(xiàn)在她是不在乎這些了,想著我們也不在乎了——”楊太太笑道:“闊人就是這個派頭!不小氣,也就闊不了了。”
敦鳳與米先生單獨在房間里,不知為什么兩人都有點窘。
敦鳳雖是沉著臉,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彎彎地在臉上笑。米先生笑道:“怎么樣?什么時候回去?”敦鳳道:“回去還沒有飯吃呢!——關(guān)照了阿媽,不在家吃飯。”說著,忍不住嘴邊也露出了笑容,又道,“你怎么這么快,趕去又趕來了?”
米先生沒來得及回答,楊老太太婆媳已經(jīng)回到房中,大家說著話,吃著烘山芋。剩下兩只,楊老太太吩咐傭人把最小的一個女孩叫了來,給她趁熱吃。小女孩一進來便說:“奶奶快看,天上有個虹。”楊老太太把玻璃門開了一扇,眾人立在陽臺上去看。敦鳳兩手攏在袖子里,一陣哆嗦,道:“天晴了,更要冷了。現(xiàn)在不知有幾度?”她走到爐臺前面,爐臺上的寒暑表,她做姑娘時候便熟悉的一件小擺設,是個綠玻璃的小塔,太陽光照在上面,反映到沙發(fā)套子上綠瑩瑩的一塊光。真的出了太陽了。
敦鳳伸手拿起寒暑表,忽然聽見隔壁房子里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噶兒鈴……鈴!噶兒鈴……鈴!”她關(guān)心地聽著。
居然有人來接了——她心里倒是一寬。粗聲大氣的老媽子的喉嚨,不耐煩的一聲“喂?”切斷了那邊一次一次難以出口的懇求。然后一陣子哇啦哇啦,聽不清楚了。敦鳳站在那里,呆住了;匮劭吹疥柵_上,看到米先生的背影,半禿的后腦勺與胖大的頸項連成一片;隔著個米先生,淡藍的天上現(xiàn)出一段殘虹,短而直,紅,黃,紫,橙紅。太陽照著陽臺;水泥欄桿上的日色,遲重的金色,又是一剎那,又是遲遲的。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于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敦鳳自己穿上大衣,把米先生的一條圍巾也給他送了出來,道:“圍上罷。冷了。”一面說,一面抱歉地向她舅母她表嫂帶笑看了一眼,仿佛是說:“我還不都是為了錢?我照應他,也是為我自己打算——反正我們大家心里明白。”
米先生圍上圍巾,笑道:“我們也可以走了罷?吃也吃了,喝也喝了。”
他們告辭出來,走到巷堂里,過街樓底下,干地上不知誰放在那里一只小風爐,咕嘟咕嘟冒白煙,像個活的東西,在那空蕩蕩的巷堂里,猛一看,幾乎要當它是只狗,或是個小孩。
出了巷堂,街上行人稀少,如同大清早上。這一帶都是淡黃的粉墻,因為潮濕的緣故,發(fā)了黑。沿街種著小洋梧桐,一樹的黃葉子,就像迎春花,正開得爛漫,一棵棵小黃樹映著墨灰的墻,格外的鮮艷。葉子在樹梢,眼看它招呀招的,一飛一個大弧線,搶在人前頭,落地還飄得多遠。
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然而敦鳳與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踏著落花樣的落葉一路行來,敦鳳想著,經(jīng)過郵政局對面,不要忘了告訴他關(guān)于那鸚哥。
(一九四四年一月)
張愛玲短篇小說《留情》現(xiàn)實意義
宿世積怨的仇恨,你躲得掉,可是一天天的生活你躲不掉;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婚姻,你躲得掉,可是感情的糾纏你躲不掉。大抵我們就是這樣生活著,瑣碎著,小小的煩惱著。如理發(fā)時,脖頸中未清掃干凈的碎發(fā),讓心中總有那么一點不舒服,卻又不能發(fā)泄的憤怒。大抵我們就是這樣進行著婚姻,維系著,快樂地虛偽著,如冬天的棉衣,華麗的有點冷,暖和的又樸素得讓人赧顏。
在《留情》這篇小說中,很深刻地揭示了這種婚姻與生活的尷尬。順著愛玲姐不動聲色的描述一路讀下去,心中就有了一種雨后的泥濘與濡濕,積壓在心頭,久久揮散不去。《留情》寫了兩個不同的家庭。從米先生和敦鳳齬齪開始,通過人物的心理描寫和對話的沖突,表現(xiàn)出生活中的各種矛盾,將現(xiàn)實中的人性很自然地顯露在我們面前。
米先生婚姻可以說是失敗的,包括與敦鳳的結(jié)合,盡管他是預先打聽好的、計劃的、以為晚年可以享點清福的,可那終是幻想,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罷了。兩個人年齡的差異,以及財貌需求的交換,注定這只是一場婚姻的交易,這樣的婚姻是不會有愛的。“他對從前的女人,是對打?qū)αR,對敦鳳卻有時候要說:對不起;有時候要說:謝謝你。”對打?qū)αR也許是寄托了感情在里面,是恨鐵不成鋼。而這種禮貌有加的婚姻,則是冷漠的、隔閡的,這其中不僅是兩個人相差二十三歲的距離,也是從一段婚姻走向另一段婚姻的陌生。
要知道,有些感情是無法超越的,就象你永遠忘不掉兒時伙伴,就象樹木被斬斷后又長出新枝,而在接茬處生出瘤子一樣。米先生和前妻縱然是一趟趟的吵架,可她畢竟是與米先生共同生活了數(shù)十年、并且生兒育女過的,這是敦鳳所無法替代的。也正是這些年輕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呀。
“米先生仰臉看著虹,想起他的前妻快要死了,他的一生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于這個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米先生終于醒悟了。即使是那段紛紜的婚姻也是他唯一的,是的,現(xiàn)在沒有愛了,也許原先有過,可是在歲月的磨礪中,已慢慢死亡了,剩下的只有疼惜了,對世界的疼惜,對自己的疼惜,對敦鳳的疼惜——只是疼惜而已,敦鳳對于他,其實就是一只貓,一只青春活潑的貓,陪伴他來日不多的暮年。正如敦鳳所言:算命的說他還有十二年的陽壽。
敦鳳是只貓,貓是嫌貧愛富的,敦鳳只愛米先生的美食華宇,而不是他的本人。她只是想通過婚姻改變自己的處境,改變自己的地位,改變?nèi)藗儗λ目捶。終其不過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賣罷了。她不喜歡米先生,連與他同坐一輛三輪也以為恥。在她眼里,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于承認那是她丈夫。而對于米先生,不過是嫁漢穿衣吃飯而已,正如她所講,要是為了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
生活就是如此搞笑。他們還是憐惜著、虛偽著、假惜惜地愛著。至少楊老太太是羨慕的:“股票公司里這樣有地位的人,又這樣有學問,新的,舊的都來得,又知禮、體貼,真讓敦鳳嫁著了……米先生今年六十了罷,跟我同年,我就這么苦,拖著這一大家人,媳婦不守婦道,把兒子慪得也不大來了。什么都落在我身上,怎么象敦鳳這樣清清靜靜兩口子住一幢小洋樓,就好了,我這么大年紀了,難道還有什么別的想法,不過圖個逍遙自在。”是的,世間難求是錢閑這兩個字,這是人之所欲,剝?nèi)ニ懈呱姓叩耐庖,無非兩字而已。沒有這兩字,世間少去多少麻煩。楊太太也不會記恨她婆婆,在背后冷笑:“我要是管事,有得跟她鬧呢,不管又說我不管了。什么都霸在她房間里,你看連電話、冰箱……我是不計較這些,不然那……”
記得有位作家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幸福的概念很模糊,也許那只是別人眼中的幸福。但不幸就不是幸福了。生活就是這樣無奈,在這無奈中,我們所追尋的不過是些許小歡喜,而這小歡喜也是曖味的,如太陽下的露水很快就會蒸發(fā)掉的。很喜歡小說中的這樣一句話:“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張愛玲短篇小說《留情》影響
深夜無眠,起身翻著《張愛玲文集》,注意到一篇叫《留情》的小說。可能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這一篇短文。因為它初初一翻并不象其他文章那么鮮亮好看。
一筆是她的長袖,長袖善舞,張愛玲是很慣于說戲的:在《傾城之戀》里,一對各懷心機的亂世男女努力演著一出拉鋸式的關(guān)于陰謀與愛情的較量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是一個男人前半生奮斗史里愛情,情欲,婚姻的三重高潮戲;《連環(huán)套》鑼鼓鏗鏘,弦鈸急切,更是一出底層婦女尋求生存的血與淚凝成的重頭戲。然而到了《留情》這一節(jié),突然就生生地收攏了所有的笙簫管笛。
仍是舊式家庭的暗色底子。開篇“他們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第二段“結(jié)婚證書是有的”,再看家中擺設:“青玉印盒,冰紋筆筒,水盂,銅匙子”是暗示天冷抑或心冷?一對中途草就的老夫少妻,他們的對話是平平的,距離也是平平的,偶爾“她似笑非笑瞟他一眼”卻是習慣性舉動,非關(guān)情愛。
他原打算去探望重病的原配妻子,卻因她的不快又變了主意,陪她坐車去親戚家。一路上各懷心事,畢竟半路夫妻各有各過去無法磨滅的痕跡,那些蛛絲馬跡纏著繞著以后的生活。舅母家的楊太太長袖善舞,雖家道中落,卻還不舍一些調(diào)情打牌的排場,老舅母已在變賣古董過日子。這樣一比較,她跟了他無疑享了福,可她心里并不歡喜,嫌他半禿的老態(tài),更嫌他心不在焉只惦著病妻。而他也處處小心,事事順從,有著無法言說的隱忍和屈從。家常小事就這樣如磕開的瓜子殼撒開一地無法拾掇的瑣碎與細雜。
關(guān)健在他們告辭出來后,陰寒的天空竟有虹。小說在此總算出現(xiàn)了亮點,卻只一霎。“他預感到妻要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傷和氣惱都不算了。”這時他才悟出夫妻真正的'相守之道,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他的貪戀剝離了過去的美好。
到這一步,《傾城之戀》中的從容與機智、情調(diào)與氛圍都沒有了,洞悉世事的精警、冷眼旁觀的徹悟也淡薄了,“桃紅配嫩綠”的熱鬧烘托更是褪盡顏色。幃幕拉合,四顧無人,張愛玲在《留情》中獨自清唱。看盡百態(tài)從不牽愁惹恨的她,自遇上胡蘭成后,就一摔跌入情網(wǎng),天塌地陷。愛得淋漓酣暢,也恨得鏤心刻骨。到后來,“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愛到盡頭卻也同尋常人一樣“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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