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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傳》第七章 少作
引導語:有關《張愛玲傳》第7章的《少作》,大家有了解?下文是小編整理的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張愛玲自稱“從九歲時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流言》1945年版中收有她的第一封投稿信的手跡,是一封稚氣有趣的信:“記者先生:我今年九歲,因為英文不夠,所以還沒有進學堂,F(xiàn)在先在家里補英文,明年大約可以考四年級了。前天我看見編輯室的啟事,我想起我在杭州的日記來,所以寄給你看看,不知你可嫌它太長了不?我常常喜歡畫畫子,可是不像你們報上那天登的孫中山的兒子那一流的畫子,是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顏色,你如果要我就寄給你看看。祝你快樂。”(原信無標點),但幾次投稿都是泥牛入海無消息。那時的稿子是投給《新聞報》的本埠副刊,這一類副刊大約同晚報的副刊無大差別,總是以寫當?shù)刂拢援數(shù)厝说难酃饪慈、看世為特色的。張家十有八九訂了《新聞報》,盯準了這家報紙投稿,是張愛玲自作主張,還是家中大人的授意,我們不得而知,不過多半是家里人幫忙寄出的。生在高門大戶,她不見得會有小戶人家孩子的樂趣,一個人走到大街上,踮起腳把信件丟進高大的綠色郵筒。
十幾年過去了,張愛玲紅遍上海,當年的那位副刊編輯一定在大賣后悔藥——他錯過了一次當伯樂的機會。這時候是眾編輯開始圍攻張愛玲了。張愛玲無從應付,編輯便出主意讓她翻箱底,拿些舊稿來用。她沒有應命,但是卻下決心去搜羅一番,來了一次自我回顧。回顧的結果是一篇題作《存稿》的散文。這給了我們一個難得的機會:看看張愛玲的少作。
如果刻意把張愛玲描繪成一個神童,如果想證明她天生就是個小說家,我們可以說她的寫作生涯七歲時就已經(jīng)開始。她最初的一篇小說是一個無題的家庭倫理悲劇:“一個小康之家,姓云,娶了個媳婦名叫月娥,小姑叫鳳娥。哥哥出門經(jīng)商去了,于是鳳娥定下計策來謀害嫂嫂。”這小說未寫完,一些要用到的字她還不會寫,遇到筆畫復雜的字,她便跑去讓廚子教她。故事的內容與當時小報上的鴛蝴派小說很相似,她或者是從小報上得了靈感,或者更可能是從某個傭人那里聽來的。編個故事,用筆寫下來,這事本身于她就是個大大的誘惑。她還是個七齡幼童,我們大可不必牽強附會,說她日后對家庭糾葛的興趣在這篇涂鴉之作中已見端倪。
這小說半途而廢的原因是她被另一個念頭吸引住了:她要寫一篇歷史小說。篇名也沒有想好,她就寫起來,開頭是:“話說隋末唐初的時候。”大約是背唐詩時詩中那些大氣華麗的字眼給了她一種特殊的感覺和印象,從那時起她就一直認定隋唐“是一個興興轟轟橙紅色的年代”,所以也不要問這故事的情節(jié),單是發(fā)生在隋唐這一點就讓她興奮。小說是在一個舊賬簿的空頁上起的稿,她用毛筆寫滿了一張,恰好有個比她大二十多歲、喚作“辮大侄侄”的親戚走來看見,半調侃地夸了一句:“喝!寫起《隋唐演義》來了。”張愛玲聽了很是得意?墒墙K于也只寫了這么一張——起句套的是章回小說的句式(雖然“的”字攪在里面有點夾生),要從頭到尾維持住這腔調,在一個女童實在不易。
八歲時她又換了個花樣,嘗試寫一篇類似烏托邦的小說,題名《快樂村》:“快樂村人是一個好戰(zhàn)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國皇帝特許,免征賦稅,并予自治權。所以快樂村是一個與外界隔絕的大家庭,自耕自織,保存著部落時代的活潑文化。”張愛玲描畫這個世外桃源就像別的兒童搭積木蓋房子一樣興致勃勃!短觳艍簟分杏洈⑺為這理想社會繪了許多插圖,“包括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涼亭”。為自己的文字配圖似是她的一種嗜好,《更衣記》英文本及《傳奇》中的許多小說最初在刊物上發(fā)表時都配有精致、傳神的插圖。她肯定還有一些興之所至為自己作品作的圖釋是沒有發(fā)表的,此亦可見所寫內容在她心中之明晰生動。十二三歲時她繼續(xù)玩空中樓閣的游戲,這一次起了個名字叫《理想中的理想村》。看她幻想中的極樂世界:
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廳。晚飯后,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褪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幅桃色的網(wǎng)從山頂上撒下來籠罩著全山……這里有的是活躍的青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廢的小老人,只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還有那個游泳池,永遠像一個慈善的老婆婆,滿臉皺紋地笑著,當她看見許多活潑的孩子像小美人魚似的撲通撲通跳下水去的時候,好快樂地爆出極大的銀色水花……沿路上都是微笑的野薔薇,風來了,它們扭一扭腰,送一個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時裝展覽會里表演時裝似的。清泉潺潺地從石縫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藍光滟瀲的池塘,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耽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楊下飄著……這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
這樂園滿是布爾喬亞的氣息,點綴在這里的舞廳、游泳池,還有比喻中出現(xiàn)的時裝,反映出那時的張愛玲對西式生活的向往。至少在這時候,我們還看不出日后成為文壇奇人的那個張愛玲的任何征兆:她的理想國恐怕也是她的許多女同學的夢想,她的文字刻意雕琢,我們只能說小學生搜羅到這許多漂亮字眼、連成如此濃艷的句子實屬不易,但充其量也只是好作文而已。學校里有學校里流行的讀物,其時張資平就正是中小學生中走紅的作家之一,既然流行,做作文時不免就要模仿,張愛玲是同學中才華較高的模仿者。翻檢舊稿,她對這個“昨日之我”大為不滿,她可以輕松地調侃她寫“歷史小說”時的稚嫩可笑,而對這里的矯情造作卻禁不住要“惡言相向”:她稱這是她“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調”,“一種新的臺閣體”。她有過一行警句:“那醉人的春風,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門前。”多年后還能記得,自然是當時得意的佳句,說不定還是同學中傳誦的名句,但是現(xiàn)在張愛玲真不愿意認這個賬:“我簡直不相信這是我寫的。”
事實上即便在當時,張愛玲對這種文體也覺得別扭。她有一位要好的同學也姓張,兩人各有所好,一個喜歡張資平,一個喜歡張恨水——張愛玲從那時起就是張恨水的忠實讀者。所以如果不是為了取悅老師,她私下里寧可循著自己的喜好去寫曲折的言情故事——多一點情節(jié),少一點抒情。她寫成第一篇有頭有尾的小說是在念小學的時候:“女主角素貞和她的情人游公園,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頭拍了一下,原來是她的表姐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紹給芳婷,便釀成了三角戀愛的悲劇。”結局是素貞憤而投水自殺。小說用鉛筆寫在一本筆記簿上,這手抄本在同學中傳觀,眾手相摩,以致弄得字跡模糊。張愛玲還記下了一樁趣事:故事中的負心漢叫殷梅生,犯了一個同學的諱,那姓殷的同學便來興師問罪,責問“他怎么也姓殷?”自作主張就給改成了王梅生。張愛玲堅持作家的權利,復又改回去,幾個回合下來,紙都擦穿了。
此后她開始嘗試大部頭,寫了個純粹鴛蝴派的小說《摩登紅樓夢》。一共是五回,回目由她父親代擬,前面已經(jīng)提到。這小說顯然寫于中學時代。張愛玲對《紅樓夢》一往情深,這時候情節(jié)、人物已是爛熟于胸,她把賈府中人引到現(xiàn)代的環(huán)境里上演喜劇,讓寶玉、黛玉住樓房,讓賈政坐火車,讓賈璉擺出洋氣派、洋禮節(jié),但是人物仍按照原書中的性格行事:黛玉的小心眼、寶玉的懼怕父親、賈璉的公子哥兒氣……尤二姐并未吞金自逝,這會兒請下律師要控告賈璉始亂終棄;賈府里打發(fā)出去的芳官、藕官加入了歌舞團,又被賈珍父子追求;寶玉鬧著要和黛玉一同出洋,負氣出走,家里無奈,終于讓步;最后是寶黛拌嘴鬧翻,一時挽救不及,寶玉只好一人獨自出國。故事情節(jié)不連貫,也別無寓意,是地道的游戲文章?勺⒁獾氖菑垚哿岈F(xiàn)在驅遣章回體已經(jīng)相當自如,她向我們出示的幾段文字,無論敘事抑或人物對話,都已像模像樣,見不出多少硬挺的痕跡?此龑戀Z璉得官,鳳姐置酒相慶的一段:
鳳姐自己坐了主席,又望著平兒笑道:“你今天也來快活快活,別拘禮了,坐到一塊來樂一樂吧!”三人傳杯遞盞……賈璉道:“這兩年不知鬧了多少饑荒,如今可好了……”鳳姐瞅了他一眼道:“錢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討兩個小老婆吧!”賈璉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兒這兩個美人胚子,我還討什么小老婆呢?”鳳姐冷笑道:“二爺過獎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放在沁園村小公館里,還裝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賈璉忙道:“尤家的自從你去鬧了一場之后,我聽了你的勸告,一趟也沒有去過,這是平兒可以作證人的。”鳳姐道:“除了她,你外面還不知道養(yǎng)著幾個堂子里的呢!我明兒打聽明白了來和你算一筆總賬!”平兒見他倆話又岔到斜里去了,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
這與《理想中的理想村》用的全然是兩副筆墨,她的同學看了一定也覺得有趣的。但這是通俗小說,上不得臺盤,在學校里她還得寫新文藝腔的東西。就讀圣瑪利亞女校期間,她在學校的年刊《鳳藻》上發(fā)表了好幾篇習作,有散文,也有小說。最初的一篇叫《遲暮》,千余字用來抒發(fā)一個“曾經(jīng)在海外壯游,在崇山峻嶺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里高談”,如今紅顏已老的中年婦人“黃燈青卷,美人遲暮,千古一轍”的嘆喟。其中的婦人或許有她母親的影子(正合著她那時對母親“遼遠而神秘”的想象),情調、意境則像是從李清照、朱淑真一流女詞人那里借來,由初二的學生寫來,自然帶些為賦新詩強說愁的味道。高二時寫的一篇《秋雨》純粹寫景,捕捉具體物象的努力開始悄悄取代浮泛的感傷。字句雖是一般的雕琢,取譬設喻已見出些許奇特,比如“天也是陰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蛛絲網(wǎng)的屋頂”。
此外?弦灿兴淖h論文字,幾篇讀書報告和一篇《論卡通畫之前途》。這些文字顯示出張愛玲準確的判斷力和鑒賞力,評林疑今《無軌列車》和丁玲《在黑暗中》的兩則寫得尤其好。她稱丁玲有著“特殊的簡練有力的風格”,評《莎菲女士的日記》:“細膩的心理描寫、強烈的個性、頹廢美麗的生活,都寫得極好。女主角那矛盾的浪漫的個性,可以代表“五四”運動時代一般感到新舊思想沖突的苦悶的女性們。”評《無軌列車》的一篇這樣寫道:“這是一篇不甚連貫的漫畫式的小說……中間插入二十余段與故事沒有密切關系的都市風景描寫,體裁很特別。全書開端以廈門鼓浪嶼為背景,也許這地為作者所熟悉的吧,描寫頗為真切流利,然而不久便不幸地陷入時下都市文學的濫調里去。寫上海,寫名媛,寫有閑階級的享樂,永遠依照固定的方式,顯然不是由細密的觀察得來的……作者筆風模仿穆時英,多矯揉造作之處。”雖然寥寥數(shù)語,卻要言不煩,是夠格的書評。當年許廣平向魯迅請教為文之道,魯迅稱女性作文長于抒情,議論則是所短,往往說到一大篇仍擊不中要害。張愛玲中學時的議論文字卻比她的抒情散文更成熟老到。有趣的是,她評論的都是小說,而且對小說這樣式已經(jīng)頗有研究。
她更大的興趣當然還是自己寫小說。中學快畢業(yè)時,她在校刊上發(fā)表了兩個短篇。“五四”以后,人道主義思潮一度成為知識界的主流。30年代,“階級”觀念流行,對下層的同情態(tài)度還是保留下來,知識分子視這態(tài)度為道德良知的標志,若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漠然便要感到內疚。因為有太多“應該”的成分,那同情往往缺少誠摯的感人力量。但是在文學中表現(xiàn)對下層的同情已成半強制性的風氣,很少有人能抗拒。身在教會學校高墻內的張愛玲提起筆來,也順著這路子寫成了一篇《!。這篇小說寫的是貧窮:農人祿興因家道艱難賣掉了耕牛,春來沒有牛耕田,打算送兩只雞給鄰居,租一條牛使,祿興的女人傷心反對,擋不住要過日子,最后還是借了牛來。那是條蠻牛,不聽使喚,反把祿興頂翻刺死。祿興女人成了寡婦。“展開在祿興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的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啊!”用張愛玲自己的話說,《!“可以代表一般‘愛好文藝’的都市青年描寫農村的作品”。
另一篇小說是《霸王別姬》。30年代,歷史小說的創(chuàng)作頗為熱鬧過一陣,作家們往往喜歡挑選家喻戶曉的歷史故事,或作翻案文章,或以現(xiàn)代意識重新給予解釋,重頭戲是作家的新眼光,歷史背景描畫的是否真切倒在其次。張愛玲的這一篇多少也是這種風氣下的產物,它或者可以劃入女性文學。仍然是英雄美人,仍然是垓下被圍氣短情長的一幕,這里的詩眼卻是虞姬對自己命運的沉思。一場酣戰(zhàn)后項羽沉沉睡去,虞姬走出帳篷,倚著營寨的柵欄凝神結想:“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么。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他的江東弟子去獲得他的冠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亢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輕下去,輕下去,終于死寂了。”果真他得了天下,那就有三宮六院,她終將被冷落、被遺棄。她對自己的思想“又厭惡又懼怕”。但是虞姬犯不著想那么遠了。漢軍圍攻上來,項王要虞姬隨他一起突圍,虞姬怕他分心,拔出刀來刺進自己的胸膛。她躺在項王懷中,給他留下一句他聽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剛才的沉思是這謎語式句子的注腳:與其面對那樣的命運,還不如有個漂亮的收場。是以此斬斷無窮的煩惱,還是幻想用死換得冥冥中對項王的永久占有?或許二者兼而有之,于是虞姬的自刎成為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
這篇小說的確沒有多少中國味道,不唯古裝的人物披掛著全副現(xiàn)代思想的甲胄說話,而且虞姬在四面楚歌聲中不想眼下的處境,卻要多此一舉地對另一種看來她已經(jīng)不會有機會碰上的命運想入非非,實在也有幾分蹊蹺。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女性意識。張愛玲借這個古裝的故事探討了當代女性的處境:她們意識到自己對男人的依附,洞悉了這依附后面的空虛,卻又無力擺脫這種依附,她們就在這兩難之境中苦苦掙扎,虞姬的自刎不是真正的解脫,而是將這掙扎定格了——定格為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霸王別姬》當然還有太多觀念演繹的痕跡,幾年后張愛玲將為我們勾畫出女性的種種“蒼涼手勢”,那時她已經(jīng)在其中注入了難以明言的人生感慨。
上學以前,張愛玲的家人是她的讀者,在學校里她則有了更多的讀者。老師對她的作文大加稱道,同學中傳觀她的小說,這一定是校園生活中最讓她愉快的時候。她沒有可恃的美貌,也無活潑的性情,交際場中肯定不是個活躍人物,但是她的文章卻讓她小有名氣。學生時代無憂無慮,正是容易醉心于文學的年紀,她的中學同學中試著寫詩寫小說的也不在少數(shù),像她的同學張懷素,寫的《若馨》已是篇幅頗大的小說,而?弦脖M有名字出現(xiàn)得比她更頻繁的作者?墒菑垚哿崛匀皇亲钍芾蠋煛⑼瑢W看重的一人。
學校的性質很可能也助成了一種文學的氣氛。因為是女校,又是貴族化的教會學校,學生大都家境優(yōu)裕,它的目標不是培養(yǎng)各種專門人才,倒是造就有教養(yǎng)的淑女,日后好做稱職的夫人、太太。文學雖然不像鋼琴那樣可以充作標準淑女的金字招牌,但也是教養(yǎng)之一端,于陶冶性情大有益處的,當然也受到鼓勵。這是說文學在校中也可受到鼓勵,與重英文輕國文是兩回事。這樣的環(huán)境很容易造就出幾個閨秀派的作家,她們的寫作頗多消遣自娛色彩,并不指望以此謀生,也不把文學當做須全力以赴的事業(yè),嫁人或是其他一些原因都可輕易地使其放棄寫作,出現(xiàn)在校刊上的大多數(shù)作者便是如此。所幸張愛玲沒有踏上這條路,她有更濃厚的文學情結,當一個作家是她最絢麗的夢想,這個夢有時做得近乎痛苦,如她在《天才夢》里告訴我們的那樣。
從中學畢業(yè)到一舉成名,這中間數(shù)年時間里我們只有一個機會去追蹤張愛玲作為一個作家的演進軌跡,這也是她步入文壇前在正式出版物上發(fā)表的唯一一篇文字,那就是獲《西風》雜志征文比賽名譽獎第三名的《天才夢》。據(jù)張在《雜志》社主辦的“女作家座談會”上的發(fā)言,她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字是一篇述冒險經(jīng)歷的英文散文,登在《大美晚報》上。但此文似乎在尚未被張氏“打撈”的極少數(shù)作品之列,也不知此文在發(fā)表的時間上與《天才夢》孰先孰后。因為它是一位被視為“天才”的敏感少女早熟早慧的告白,更因為它已然是一篇近乎“流言體”的散文,研究者均將其視為張愛玲的處女作。
《西風》是30年代極走紅的一種綜合性雜志,它以“譯述西洋雜志精華,介紹歐美人生社會”相號召,注重趣味性、可讀性,欄目五花八門,實為西式的鴛蝴雜志,然而因為沾了“洋”的光,雖通俗卻仿佛有些身份,故而傾慕西式生活方式的中上階層體面人家常以讀《西風》為時髦。錢鐘書在《圍城》中寫一洋買辦的客廳堆了一大堆《西風》,便涉筆成趣將這種風氣調侃了一番!段黠L》的編輯兼發(fā)行人是黃嘉德和黃嘉音,黃嘉德最早將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譯成中文,林語堂的文章也一直是《西風》的重頭戲,而且林語堂還是它的首席顧問,所以說該雜志是林系出版物的外圍亦無不可。
仿佛是要讓西方之風的影響及于國人的文字,這家雜志對提倡“西洋雜志文”尤感興趣。所謂雜志文實質上就是一種適于副刊登載的文字,輕松、隨便、家常,是林語堂鼓吹的那流小品文的普及版或大眾化,其標本似乎就是美國《讀者文摘》上最常見的那種文體。為刺激讀者都來做雜志文,各將身邊事款款道來,《西風》早就搞過征文活動,題目似乎是“我的家庭、婚姻”之類。創(chuàng)刊三周年之際又登出啟事,“現(xiàn)金百元懸賞征文”。這一回的題目是“我的——”:我的奮斗、我的志愿、我的夢、我的朋友……我的衣食住行,乃至我的頭發(fā)、我的帽子等等,均無不可。張愛玲母親家中大約也訂有這種雜志,而林語堂既然那時正是張愛玲羨慕的人物,她多半也是《西風》的忠實讀者?戳藛⑹拢x了夢做文章,于是便有了這篇《天才夢》。
啟事是1939年的9月刊出的,截稿期是1940年1月15日,所以此文應該寫于1939年的年底。《霸王別姬》是兩年以前寫的,這兩年里,張愛玲一定不時打磨著她的那支筆。這一出手真是金聲玉振、不同凡響。這里再見不到“新文藝腔”的痕跡,雖是一樣喜好雕琢字句、一樣愛用華美的字眼,然而遣詞行文已然又是一番手眼,別是一個境界了。因為是征文,因為張愛玲善度人意,我們當然多少應該考慮其中“遵命”的成分(“新文藝腔”或說書體在《西風》多半是要碰壁的),但是《天才夢》亮麗的色調、尖新奇警的設喻、清新脫俗的文風,在在流露出張愛玲過人的稟賦、早熟的聰慧,絕非尋常“雜志文”所能拘囿——那只能出自張愛玲的手筆。
征文規(guī)定了那是“夫子自道”式的文章!短觳艍簟菲鹗妆銓懙溃“我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fā)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褪色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怪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怪”和“才”,恰恰是張迷談論張愛玲時斷斷不肯放過的兩點。接下來的文字都用來發(fā)展這個主題,一半演繹她的“才”:她三歲即會背誦唐詩,七歲寫她的第一部小說,她對色彩、音符、字眼的敏感;一半演繹她的“怪”:她不諳女紅,她怕見客,她不懂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常識,總之“在現(xiàn)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這里舉出的一些細節(jié)我們還將在《童言無忌》、《私語》一類自傳性的散文中讀到,眼下則是取了斷然的排比對照方式,告白、預言的成分大于“私語”。
假如前面的文字才華高些的人都能寫得出,那么文末的一段則非張愛玲莫屬。她辯稱她雖不諳俗務,不會做人,卻不是不懂生活。“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聽蘇格蘭兵吹bagpipe,享受微風中的藤椅,吃鹽水花生,欣賞雨夜的霓虹燈,從公共汽車上伸出手摘樹巔的綠葉。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墒俏乙惶觳荒芸朔@種嚙咬性的小煩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最后一句結得峭拔突兀,是人所共知的警句。爬滿了蚤子的華美的袍這一意象自有一種艷麗頹廢的美,用來比喻生命,而又出自一個十八歲的少女之口,令人不由更要對張愛玲的才與怪嘖嘖稱奇。張愛玲的喜好煉字煉句到此也成了正果——她的文字終于捉住了她敏銳的感受。
在《天才夢》中,日后張愛玲散文中交疊互見的兩個方面也已經(jīng)顯山露水:一方面是機智俏皮,一方面是隱隱的悲哀。文章的前面部分一直保持著輕松的調子,作者掛了會心的微笑敘說她幼時一本正經(jīng)的做作,詼諧地調侃揶揄她的“天才”、她的可笑的自信心?墒菨u漸地調子低下去,說到她等于廢物,說到她的愚笨,仿佛真的便有些煩惱,就好像局外人慢慢走入了局中,到了結尾處,竟是不由得悲從中來。
但是,煩惱雖如同蚤子揮之不去,寫作卻是令人愉快的,造出了那樣的佳句,她一定得意非凡,一開始她也一定在急切地等待著結果。等待卻是漫長的,等到征文揭曉,她已在大學里發(fā)奮攻書了。
1940年4月號的《西風》上登出了征文獲獎者的名單,685名應征者中有13人得獎,照啟事的規(guī)定,得獎者應是10人,因投稿踴躍,難以割舍,組織者又增設了三個名譽獎,張愛玲叨陪末座,得了名譽獎的第三名。同年的8月號上,《天才夢》與另一篇獲第二名的文章一同登了出來。
任何評獎終不免是綜合平衡的結果,《天才夢》在雜志文里是奇文,亦可說是偏鋒文章,得不到頭獎也是意料中事。令張愛玲高興之余感到遺憾的還不是前幾名獲獎文章與《天才夢》相比實在平平,而是在刊出之前她不得不忍痛割愛,對她的文章大加刪削:征文啟事原本限的字數(shù)是5000字,但是結果公布之后卻沒有一概全文照登,名譽獎帶安慰性質,自然被打入另冊,《天才夢》壓縮到了2000字!短觳艍簟肥杖搿稄埧础窌r張加的附記中有“征文限定字數(shù),所以這篇文字極力壓縮,剛在這數(shù)目內……影響這篇東西的內容的可信性”等語。但征文啟事上規(guī)定的字數(shù)是5000,想必張寄去應征的稿件比發(fā)表者長得多,中獎后編輯依名次分出三六九等,要求張壓縮至2000字再行發(fā)表也未可知。至于“可信性”云云,可能是指為求行文方便導致某些細節(jié)的夸張,或是文章所取的斷然的對照方式未免將她的“怪”與“才”弄得過于戲劇化了。幾十年后張愛玲提起此事猶有不平,因為壓縮影響了它的“內容與可信性”,而第一名或者是全文照登,就長出了許多。那篇文章是《斷了的琴弦——我的亡妻》,一篇悼亡之作,內容、文筆俱是平平。
《天才夢》的獲獎照理應激發(fā)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欲,再接再厲地不斷寫出新作,可是此時她已在大學讀書,正做著留英深造的美夢,無暇分心于寫作,直到三年后自香港歸來,她才開始重溫她的“天才夢”。《天才夢》遂成為她的少作的壓卷之作,而當她重新拿起筆時,她已經(jīng)少了一些苦惱和困惑,多了幾分自信,我們看到的將不是夢,而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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