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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張愛玲

時間:2024-06-26 14:00:06 張愛玲 我要投稿

金鎖記張愛玲

  《金鎖記》

金鎖記張愛玲

  ·張愛玲·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diǎn)凄涼。

  月光照到姜公館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鳳簫的枕邊。鳳簫睜眼看了一看,只見自己一只青白色的手?jǐn)R在半舊高麗棉的被面上,心中便道:“是月亮光么?”鳳簫打地鋪睡在窗戶底下。那兩年正忙著換朝代,姜公館避兵到上海來,屋子不夠住的,因此這一間下房里橫七豎八睡滿了底下人。

  鳳簫恍惚聽見大床背后有人。

  小雙脫下了鞋,赤腳從鳳簫身上跨過去,走到窗戶跟前,笑道:“你也起來看看月亮。”鳳簫一骨碌爬起身來,低聲問道:“我早就想問你了,你們二奶奶……”小雙彎腰起那件小襖來替她披上了,道:“仔細(xì)招了涼。”鳳簫一面扣鈕子,一面笑道:“不行,你得告訴我!”小雙笑道:“是我說話不留神,闖了禍!”鳳簫道:“咱們這都是自家人了,干嗎這么見外呀?”小雙道:“告訴你,你可別告訴你們小姐去!咱們二奶奶家里是開麻油店的。”鳳簫喲了一聲道:“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小雙道:“這里頭自然有個緣故。咱們二爺你也見過了,是個殘廢。做官人家的女兒誰肯給他?老太太沒奈何,打算替二爺置一房姨奶奶,做媒的給找了這曹家的,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鳳簫道:“哦,是姨奶奶。”小雙道:“原是做姨奶奶的,后來老太太想著,既然不打算替二爺另娶了,二房里沒個當(dāng)家的婦,也不是事,索性聘了來做正頭奶奶,好教她死心塌地服侍二爺。”鳳簫把手扶著窗臺,沉吟道:“怪道呢!我雖是初來,也瞧料了兩三分。”小雙道:“龍生龍,鳳生鳳,這話是有的。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dāng)著姑娘們,一點(diǎn)忌諱也沒有。虧得我們家一向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姑娘們什么都不懂。饒是不懂,還臊得沒處躲!”鳳簫撲嗤一笑道:“真的?她這些村話,又是從哪兒聽來的?就連我們丫頭——”小雙抱著膊道:“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鳳簫道:“你是她陪嫁來的么?”小雙冷笑說:“她也配!我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都離不了人,屋里幾個丫頭不夠使,把我撥了過去。怎么著?你冷哪?”鳳簫搖搖頭。小雙道:“瞧你縮著脖子這嬌模樣兒!”一語未完,鳳簫打了個噴嚏,小雙忙推她道:“睡罷!睡罷!快。”鳳簫跪了下來脫襖子,笑道:“又不是冬天,哪兒就至于凍著了?”小雙道:“你別瞧這窗戶關(guān)著,窗戶眼兒里吱溜溜的鉆風(fēng)。”兩人各自睡下。鳳簫悄悄地問道:“過來了也有四五年了罷?”小雙道:“誰?”鳳簫道:“還有誰?”小雙道:“哦,她,可不是有五年了。”鳳簫道:“也生男育女的——倒沒鬧出什么話柄兒?”小雙道:“還說呢!話柄兒就多了!前年老太太領(lǐng)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jìn)香去,她做月子沒去,留著她看家。舅爺腳步兒走得勤了些,就丟了一票東西。”鳳簫失驚道:“也沒查出個究竟來?”小雙道:“問得出什么好的來?大家面子上下不去!那些首飾左不過將來是歸大爺二爺三爺?shù)。大爺大奶奶礙著二爺,沒好說什么。三爺自己在外頭流水似的花錢。欠了公帳上不少,也說不響嘴。”

  她們倆隔著丈來遠(yuǎn)交談。雖是極力地壓低了喉嚨,依舊有一句半句聲音大了些,驚醒了大床上睡著的趙嬤嬤,趙嬤嬤喚道:“小雙。”小雙不敢答應(yīng)。趙嬤嬤道:“小雙,你再混說,讓人家聽見了,明兒仔細(xì)揭你的皮!”小雙還是不做聲。趙嬤嬤又道:“你別以為還是從前住的深堂大院哪,由得你瘋瘋顛顛!這兒可是擠鼻子擠眼睛的,什么事瞞得了人?趁早別討打!”屋里頓時鴉雀無聲。趙嬤嬤害眼,枕頭里塞著菊花葉子,據(jù)說是使人眼目清涼的。她欠起頭來按了一按上橫綰的銀,略一轉(zhuǎn)側(cè),菊葉便沙沙作響。趙嬤嬤了了身,吱吱格格牽動了全身的骨節(jié),她唉了一聲道:“你們懂得什么!”小雙與鳳簫依舊不敢接嘴。久久沒有人開口,也就一個個的朦朧睡去了。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diǎn),低一點(diǎn),大一點(diǎn),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殼青,天底下黑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

  珍蘭仙手挽手一同上樓,各人后面跟著貼身丫,來到老太太臥室隔壁的一間小小的起坐間里。老太太的丫頭榴喜迎了出來,低聲道:“還沒醒呢。”珍抬頭望了望掛鐘,笑道:“今兒老太太也晚了。”榴喜道:“前兩天說是馬路上人聲太雜,睡不穩(wěn)。這現(xiàn)在想是慣了,今兒補(bǔ)足了一覺。”

  紫百齡小圓桌上鋪著紅條,二小姐姜云澤一邊坐著,正拿著小鉗子核桃呢,因丟下了站起來相見。珍把手搭在云澤肩上,笑道:“還是云妹妹孝心,老太太昨兒一時高興,叫做糖核桃,你就記住了。”蘭仙珍便圍著桌子坐下了,幫著剝核桃衣子。云澤手酸了,放下了鉗子,蘭仙接了過來。珍道:“當(dāng)心你那水蔥似的指甲,養(yǎng)得這么長了,斷了怪可惜的!”云澤道:“叫人去拿金指甲套子去。”蘭仙笑道:“有這些麻煩的,倒不如叫他們拿到廚房里去剝了!”

  眾人低聲說笑著,榴喜打起簾子,報(bào)道:“二奶奶來了。”蘭仙云澤起身讓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撐著門,一只手撐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條雪青洋手帕,身上穿著銀紅衫子,蔥白線香滾,雪青閃藍(lán)如意小腳褲子,瘦骨臉兒,朱口細(xì)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齊了。今兒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遲到——摸著黑梳的頭!誰教我的窗戶沖著后院子呢?單單就派了那么間房給我,橫豎我們那位眼看是活不長的,我們凈等著做孤兒寡婦了——不欺負(fù)我們,欺負(fù)誰?”珍淡淡的并不接口,蘭仙笑道:“二嫂住慣了北京的屋子,怪不得嫌這兒憋悶得慌。”云澤道:“大哥當(dāng)初找房子的時候,原該找個寬敞些的,不過上海像這樣的,只怕也算敞亮的了。”蘭仙道:“可不是!家里人實(shí)在多,擠是擠了點(diǎn)——”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子里,瞟了蘭仙一眼,笑道:“三妹妹原來也嫌人太多了。連我們都嫌人多,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蘭仙聽了這話,還沒有怎么,珍先紅了臉,道:“玩是玩,笑是笑,也得有個分寸,三妹妹新來乍到的,你讓她想著咱們是什么樣的人家?”七巧扯起手絹?zhàn)拥囊唤钦谧×俗齑降溃?ldquo;知道你們都是清門凈戶的小姐,你倒跟我換一換試試,只怕你一晚上也過不慣。”珍啐道:“不跟你說了,越說你越上頭上臉的。”七巧索性上前拉住珍的袖子道:“我可以賭得咒——這三年里頭我可以賭得咒!你敢賭么?”珍也撐不住噗嗤一笑,咕噥了一句道:“怎么你孩子也有了兩個?”七巧道:“真的,連我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么生出來的!越想越不明白!”珍搖手道:“夠了,夠了,少說兩句罷。就算你拿三妹妹當(dāng)自己人,沒什么避諱,現(xiàn)放著云妹妹在這兒呢,待會兒老太太跟著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云澤早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了,背著手站在陽臺上,尖了嘴逗芙蓉鳥。姜家住的雖然是早期的最新式洋房,堆花紅磚大柱支著巍峨的拱門,樓上的陽臺卻是木板鋪的地。黃楊木闌干里面,放著一溜大簍子,晾著筍干。敝舊的太陽彌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jìn)眼睛里去,昏昏的。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登……不登”里面有著無數(shù)老去的孩子們的回憶。包車叮叮地跑過,偶爾也有一輛汽車叭叭叫兩聲。七巧自己也知道這屋子里的人都瞧不起她,因此和新來的人分外親熱些,倚在蘭仙的椅背上問長問短,攜著蘭仙的手左看右看,夸贊了一回她的指甲,又道:“我去年小拇指上養(yǎng)的比這個足足還長半寸呢,掐花給弄斷了。”蘭仙早看穿了七巧的為人和她在姜家的地位,微笑盡管微笑著,也不大答理她。七巧自覺無趣,到陽臺上來,拎起云澤的來抖了一抖,搭訕著笑道:“喲!小姐的頭發(fā)怎么這樣稀朗朗的?去年還是烏油油的一頭好頭發(fā),該掉了不少罷?”云澤閃過身去護(hù)著子,笑道:“我掉兩根頭發(fā),也要你管!”七巧只顧端詳她,叫道:“大嫂你來看看,云姐姐的確瘦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云澤啪的一聲打掉了她的手,恨道:“你今兒個真的發(fā)了瘋了!平日還不夠討人嫌的?”七巧把兩手筒在袖子里,笑嘻嘻地道:“小姐脾氣好大!”

  珍探出頭來道:“云妹妹,老太太起來了。”眾人連忙扯扯衣襟,摸摸腳,打簾子進(jìn)隔壁房里去,請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飯。婆子們端著托盤從起坐間里穿了過去,里面的丫頭接過碗碟,婆子們依舊退到外間來守候著。里面靜悄悄的,難得有人說句把話,只聽見銀筷子頭上的細(xì)銀鏈條響。

  蘭仙坐著核桃,珍和云澤便順著腳走到陽臺上來,雖不是存心偷聽正房里的談話,老太太上了年紀(jì),有點(diǎn)聾,喉嚨特別高些,有意無意之間不免有好些話吹到陽臺上的人的耳朵里來。云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只手使勁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著,捧著臉嗚嗚哭了起來。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么著!快別這么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jì)較!誰拿她的話當(dāng)事!”云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里奔去。珍回到起坐間里來,一拍手道:“這可闖出禍來了!”蘭仙忙道:“怎么了?”珍道:“你二嫂去告訴了老太太,說女大不中留,讓老太太寫信給彭家,叫他們早早把云妹妹娶過去罷。你瞧,這算什么話!”蘭仙也怔了一怔道:“女家說出這種話來,可不是自己打臉么?”珍道:“姜家沒面子,還是一時的事,云妹妹將來嫁了過去,叫人家怎么瞧得起她?她這一輩子還要做人呢!”蘭仙道:“老太太是明白人,不見得跟那一位一樣的見識。”珍道:“老太太起先自然是不愛聽,說咱們家的孩子,決不會生這樣的心。她就說:‘喲!您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跟您從前做女孩子時候的女孩子,哪兒能夠打比呀?時世變了,人也變了,要不怎么天下大亂呢?’你知道,年歲大的人就愛聽這一套,說得老太太也有點(diǎn)疑疑惑惑起來。”蘭仙嘆道:“好端端怎么想起來的,造這樣的謠言!”珍兩肘支在桌子上,伸著小指剔眉毛,沉吟了一會,嗤的一笑道:“她自己以為她是特別的體貼云妹妹呢!要她這樣體貼我,我可受不了!”蘭仙拉了她一把道:“你聽——不能是云妹妹罷?”后房似乎有人在那里大放悲聲,蹬得銅床柱子一片響。嘈嘈雜雜還有人在那里解勸,只是勸不住。珍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別瞧這位小姐好性兒,逼急了她,也不是好惹的。”珍出去了,那姜三爺姜季澤卻一路打著呵欠進(jìn)來了。季澤是個結(jié)實(shí)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腦后拖一根三脫油松大,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頰,往下墜著一點(diǎn),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遠(yuǎn)透著三分不耐煩,穿一件竹根青窄袖長袍,醬紫芝麻地一字襟珠扣小坎肩,問蘭仙道:“誰在里頭喳喳跟老太太說話?”蘭仙道:“二嫂。”季澤抿著嘴搖搖頭。蘭仙笑道:“你也怕了她?”季澤一聲兒不言語,拖過一把椅子,將椅背抵著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騎著椅子坐了下來,下巴擱在椅背上,手里只管把核桃仁一個一個拈來吃。蘭仙了他一眼道:“人家剝了這一晌午,是專誠孝敬你的么?”正說著,七巧掀著簾子出來了,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就走了過來,繞到蘭仙椅子背后,兩手兜在蘭仙脖子上,把臉湊了下去,笑道:“這么一個人才出眾的新娘子!三弟你還沒謝謝我哪!要不是我催著他們早早替你辦了這件事,這一耽擱,等打完了仗,指不定要十年八年呢!可不把你急壞了!”蘭仙生平最大的憾事便是出閣的日子正趕著非常時期,潦草成了家,諸事都欠齊全,因此一聽見這不入耳的話,她那小長掛子臉便往下一沉。季澤望了蘭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沒有好報(bào),誰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罷!我也慣了。我進(jìn)了你姜家的門,別的不說,單只守著你二哥這些年,衣不解帶的服侍他,也就是個有功無過的人——誰見我的情來?誰有半點(diǎn)好處到我頭上?”季澤笑道:“你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只管撥弄蘭仙衣襟上扣著的金三事兒和鑰匙。半晌,忽道:“總算你這一個來月沒出去胡鬧過。真虧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來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澤笑道:“是嗎?嫂子并沒有留過我,怎見得留不住?”一面笑,一面向蘭仙使了個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這么個猴兒崽子,我眼看他長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來了!”

  她嘴里說笑著,心里發(fā)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蘭仙縱然有涵養(yǎng),也忍不住要惱了,一性急,核桃使差了勁,把那二寸多長的指甲齊根折斷。七巧喲了一聲道:“快拿剪刀來修一修。我記得這屋里有一把小剪子的。”便喚:“小雙!榴喜!來人哪!”蘭仙立起身來道:“二嫂不用費(fèi)事,我上我屋里去。”便抽身出去。七巧就在蘭仙的椅子上坐下了,一手托著,抬高了眉毛,斜瞅著季澤道:“她跟我生了氣么?”季澤笑道:“她干嗎生你的氣?”七巧道:“我正要問呀——我難道說錯了話不成?留你在家倒不好?她倒愿意你上外頭逛去?”季澤笑道:“這一家子從大哥大嫂起,齊了心管教我,無非是怕我花了公帳上的錢罷了。”七巧道:“阿彌陀佛,我保不定別人不安著這個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鬧了虧空,押了房子賣了田,我若皺一皺眉頭,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誰叫咱們是骨肉至親呢?我不過是要你當(dāng)心你的身子。”季澤嗤的一笑道:“我當(dāng)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聲道:“一個人,身子第一要緊。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樣兒,還成個人嗎?還能拿他當(dāng)個人看?”季澤正色道:“二哥比不得我,他一下地就是那樣兒,并不是自己作踐的。他是個可憐的人,一切全仗二嫂照護(hù)他了。”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xì)的聲音逼出兩句話道:“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你去挨著你二哥坐坐!”她試著在季澤身邊坐下,只搭著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將手貼在他腿上,道:“你碰過他的肉沒有?是軟的、重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季澤臉上也變了色,然而他仍舊輕地笑了一聲,俯下腰,伸手去捏她的腳道:“倒要瞧瞧你的腳現(xiàn)在麻不麻!”七巧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她順著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發(fā)上插的風(fēng)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發(fā)的心子里扎著一小截粉紅絲線,反映在金剛鉆微紅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腸攪胃地嘔吐。

  季澤先是愣住了,隨后就立起來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還怕人呢。也得給二哥留點(diǎn)面子!”七巧扶著椅子站了起來,嗚咽道:“我走。”她扯著衫袖里的手帕子人,哪禁得你挑眼兒?”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貼在門上,低聲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季澤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聲道:“難不成我跟了個殘廢的人,就過上了殘廢的氣,沾都沾不得?”她睜著眼直勾勾朝前望著,耳朵上的實(shí)心小金墜子像兩只銅釘把她釘在門上——璃匣子里蝴蝶的標(biāo)本,鮮艷而凄。

  季澤看著她,心里也動了一動?墒悄遣恍校姹M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時的興致過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開,成天在面前,是個累贅。何況七巧的嘴這樣敞,脾氣這樣,如何瞞得了人?何況她的人緣這樣壞,上上下下誰肯代她包涵一點(diǎn)?她也許是豁出去了,鬧穿了也滿不在乎。他可是年紀(jì)輕輕的,憑什么要冒這個險(xiǎn)?他侃侃說道:“二嫂,我雖年紀(jì)小,并不是一味胡來的人。”

  仿佛有腳步聲。季澤一撩袍子,鉆到老太太屋子里去了,臨走還抓了一大把核桃仁。七巧神志還不很清楚,直到有人推門,她方才醒了過來,只得將計(jì)就計(jì),藏在門背后,見珍走了進(jìn)來,她便夾腳跟出來,在珍背上打了一下。珍勉強(qiáng)一笑道:“你的興致越發(fā)好了!”又望了望桌上道:“咦?那么些個核桃,吃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別人,準(zhǔn)是三弟。”七巧倚著桌子,面向陽臺立著,只是不言語。珍坐了下來,嘟噥道:“害人家剝了一早上,便宜他享現(xiàn)成的!”七巧捏著一片鋒利的胡桃殼,在紅條上狠命刮著,左一刮,右一刮,看看那子起了毛,就要破了。她咬著牙道:“錢上頭何嘗不是一樣?一味的叫咱們省,省下來讓人家拿出去大把的花!我就不服這口氣!”珍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那可沒有辦法。人多了,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見得不去。管得了這個,管不了那個。”七巧覺得她話中有刺,正待反唇相譏,小雙進(jìn)來了,鬼鬼祟祟走到七巧跟前,道:“奶奶,舅爺來了。”七巧罵道:“舅爺來了,又不是背人的事,你子眼里長了是怎么著?蚊子哼哼似的!”小雙倒退了一步,不敢言語。珍道:“你們舅爺原來也到上海來了。咱們這兒親戚倒都全了。”七巧移步出房道:“不許他到上海來?內(nèi)地兵荒馬亂的,窮人也一樣的要命呀!”她在門上站住了,問小雙道:“回過老太太沒有?”小雙道:“還沒呢。”七巧想了一想,畢竟不敢進(jìn)去告訴一聲,只得悄悄下樓去了。

  珍問小雙道:“舅爺一個人來的?”小雙道:“還有舅奶奶,拎著四只提籃盒。”珍格的一笑道:“倒破費(fèi)了他們。”小雙道:“大奶奶不用替他們心疼。裝得滿滿的進(jìn)來,一樣裝得滿滿的出去。別說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連零頭鞋面兒褲腰都是好的!”珍笑道:“別那么缺德了!你下去罷。她娘家人難得上門,伺候不周到,又該大鬧了。”

  小雙趕了出去,七巧正在樓梯口盤問榴喜老太太可知道這件事。榴喜道:“老太太念佛呢,三爺趴在窗口看野景,就大門口來了客。老太太問是誰,三爺仔細(xì)看了看,說不知是不是曹家舅爺,老太太就沒追問下去。”七巧聽了,心頭火起,跺了跺腳,喃喃吶吶罵道:“敢情你裝不知道就算了!皇帝還有草鞋親呢!這會子有這么勢利的,當(dāng)初何必三媒六聘的把我抬過來?快刀斬不斷的親戚,別說你今兒是裝死,就是你真死了,他也不能不到你靈前三個頭,你也不能不受著他的!”一面說,一面下去了。

  她那間房,一進(jìn)門便有一堆金漆箱籠迎面攔住,只隔開幾步見方的空地。她一掀簾子,只見她嫂子蹲下身去將提籃盒上面的一屜酥盒子卸了下來,檢視下面一屜里的菜可曾潑出來。她哥哥曹大年背著手彎著腰看著。七巧止不住一陣心酸,倚著箱籠,把臉偎在那沙藍(lán)棉套子上,紛紛落下淚來。她嫂子慌忙站直了身子,搶步上前,兩只手捧住她一只手,連連叫著姑娘。曹大年也不免抬起袖子來擦眼睛。七巧把那只空著的手去解箱套子上的鈕扣,解了又扣上,只是開不得口。

  她嫂子回過頭去了她哥哥一眼道:“你也說句話呀!成日價(jià)念叨著,見了妹妹的面,又像鋸了嘴的葫蘆似的!”七巧聲道:“也不怪他沒有話——他哪兒有臉來見我!”又向她哥哥道:“我只道你這一輩子不打算上門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曹大年道:“這是什么話?旁人這么說還罷了,你也這么說!你不替我遮蓋遮蓋,你自己臉上也不見得光鮮。”七巧道:“我不說,我可禁不住人家不說。就為你,我氣出了一身病在這里。今日之下,虧你還拿這話來堵我!”她嫂子忙道:“是他的不是,是他的不是!姑娘受了委屈了。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好歹忍著罷,總有個出頭之日。”她嫂子那句“姑娘受的委屈也不止這一件”的話卻深深打進(jìn)她心坎兒里去。七巧哀哀哭了起來,急得她嫂子直搖手道:“看吵醒了姑爺。”房那邊暗昏昏的紫大床上,寂寂吊著珠羅紗帳子。七巧的嫂子又道:“姑爺睡著了罷?驚動了他,該生氣了。”七巧高聲叫道:“他要有點(diǎn)人氣,倒又好了!”她嫂子嚇得掩住她的嘴道:“姑奶奶別!病人聽見了,心里不好受!”七巧道:“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好受嗎?”她嫂子道:“姑爺還是那軟骨癥?”七巧道:“就這一件還不夠受了,還禁得起添什么?這兒一家子都忌諱癆病這兩個字,其實(shí)還不就是骨癆!”她嫂子道:“整天躺著,有時候也坐起來一會兒么?”七巧哧哧的笑了起來道:“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哪!”她嫂子一時想不出勸慰的話,三個人都愣住了。七巧猛地頓腳道:“走罷,走罷,你們!你們來一趟,就害得我把前因后果重新在心里過一過。我禁不起這么掀騰!你快給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xiàn)在心里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斗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里,你來纏我做什么?”大年道:“遠(yuǎn)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dāng)初我若貪圖財(cái)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yuǎn),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后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fā)你不開!”嘴里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fā)泄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yè)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yàn)樗覜]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dāng)帳房,光復(fù)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后來輾轉(zhuǎn)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么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fù)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么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dǎo)氣,比什么藥都強(qiáng),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子,一對披蓮蓬,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只金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瑯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yīng)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qiáng)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nèi)デ扑,雖是比前暴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diǎn)兒得人心的地方。”七巧立在房里,抱著膊看小雙祥云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只一只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柜臺,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lán)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shù)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fēng)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fēng)從窗子里進(jìn)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fēng)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jīng)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xiàn)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diǎn)。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骨。她抬起手來□了□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她叫祥云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云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馬師爺查賬?”祥云應(yīng)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應(yīng)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里去過?”祥云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yǎng)的!”她把茶吃完了,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云打了個照面。

  七巧終于款款下樓來了。當(dāng)屋里臨時布置了一張鏡面烏木大餐臺,九老太爺獨(dú)當(dāng)一面坐了,面前亂堆著青布面,梅紅簽的賬簿,又?jǐn)R著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馬師爺之外,又有特地邀請的“公親”,近于陪審員的性質(zhì)。各房只派了一個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爺,二房二爺沒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爺。季澤很知道這總清算的日子于他沒有什么好處,因此他到得最遲。然而來既來了,他決不愿意露出焦灼懊喪的神氣,幫子上依舊是他那點(diǎn)豐肥的,紅色的笑。眼睛里依舊是他那點(diǎn)瀟灑的不耐煩。

  九老太爺咳嗽了一聲,把姜家的經(jīng)濟(jì)狀況約略報(bào)告了一遍,又著賬簿子讀出重要的田地房產(chǎn)的所在與按年的收入。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diào)查所得一一印證。青島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爺在公帳上拖欠過巨,他的一部分遺產(chǎn)被抵消了之后,還凈欠六萬,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yàn)樗且粺o所有的人。他所僅有的那一幢花園洋房,他為一個姨太太買的,也已經(jīng)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過來的首飾,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澤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yàn)槭悄赣H留下的一點(diǎn)紀(jì)念。七巧突然叫了起來道:“九老太爺,那我們太吃虧了!”

  堂屋里本就肅靜無聲,現(xiàn)在這肅靜卻是沙沙有聲,直鋸進(jìn)耳朵里去,像電影配音機(jī)器損壞之后的銹軋。九老太爺睜了眼望著她道:“怎么?你連他娘丟下的幾件首飾也舍不得給他?”七巧道:“親兄弟,明算帳,大哥大嫂不言語,我可不能不老著臉開口說句話。我須比不得大哥大嫂——我們死掉的那個若是有能耐出去做兩任官,手頭活便些,我也樂得放大方些,哪怕把從前的舊帳一筆勾銷呢?可憐我們那一個病病哼哼一輩子,何嘗有過一文半文進(jìn)帳,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就指著這兩個死錢過活。我是個沒腳蟹,長白還不滿十四歲,往后苦日子有得過呢!”說著,流下淚來。九老太爺?shù)溃?ldquo;依你便怎樣?”七巧嗚咽道:“哪兒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爺替我們做主!”季澤冷著臉只不做聲,滿屋子的人都覺不便開口。九老太爺按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聲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愛聽!二房里有田地沒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沒有地,我待要叫三爺替你照管,你多少貼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個不依!來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兒給我找來!長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為人一場,一天舒坦日子也沒過著,臨了丟下你這點(diǎn)骨血,人家還看不得你,千方百計(jì)圖謀你的東西!長白誰叫你爹拖著一身病,活著人家欺負(fù)他,死了人家欺負(fù)他的孤兒寡婦!我還不打緊,我還能活個幾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靈前把話說明白了,把這條命跟人拼了。長白你可是年紀(jì)小著呢,就是喝西北風(fēng)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爺氣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們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來的,你道我喜歡自找麻煩么?”站起來一腳踢了椅子,也不等人攙扶,一陣風(fēng)走得無影無蹤。眾人面面相,一個個悄沒聲兒溜走了。惟有那馬師爺忙著帳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里著胸脯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著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jì)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fù)了。

  七巧帶著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bào)上來,七巧懷著鬼胎,想著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對付?墒潜鴣韺,她憑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著佛青實(shí)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fēng)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里,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著,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fā)福了。”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diǎn)兒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季澤道,“當(dāng)初造它的時候,很費(fèi)了點(diǎn)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dāng)然不愿意脫手。后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造了*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diǎn)危險(xiǎn),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么?腰子病近來發(fā)過沒有?”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七巧道:“這是什么話?你們吵了嘴么?”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閑情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著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嘆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著,舉起白團(tuán)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只食指緩緩撫摸著鼻梁,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著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床怀鏊谙胧裁础F咔傻溃“我非打你不可!”季澤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點(diǎn)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害得我渾身骨頭癢癢著,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發(fā)笑得格格的。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墻坐著,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七巧啃著扇子柄,斜瞟著他道:“你今兒是怎么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里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跟家里的那個不好,為什么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chǎn)業(yè)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倚在爐臺上,臉色慢慢地變了。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著頭,肘彎撐在爐臺上,手里擎著團(tuán)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著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二嫂!……七巧!”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么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并沒有那么荒唐過,后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兇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fā)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里更難受——我得管著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壞了你!家里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著。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jīng)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xì)細(xì)的音樂,細(xì)細(xì)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jīng)完了——花一般的年紀(jì)已經(jīng)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復(fù)雜,不講理。當(dāng)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錢——

  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zhuǎn)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么?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著她。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diǎn)兒發(fā)現(xiàn)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里。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里咐潘媽替三爺弄點(diǎn)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jìn)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里來,故意皺著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guān)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么謠言來呢!饒是獨(dú)門獨(dú)戶住了,還沒個清凈。”潘媽送了點(diǎn)心與酸梅湯進(jìn)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么,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七巧又問了些詳細(xì)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xiàn)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shí)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xiāng)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閑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著,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著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jìn)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著,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著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于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xiàn)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里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里了點(diǎn)醋,閑閑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rèn)真仔細(xì)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里發(fā)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里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tuán)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jīng)你的手,還有得說么?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dāng)傻子——”她隔著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云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著。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著,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丑。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云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yáng)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云道:“等白哥兒下了學(xué),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yī)生來看看。”祥云嚇糊涂了,連聲答應(yīng)著,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著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著頭站著,倏地掉轉(zhuǎn)身來上樓去,提著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墻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diǎn),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么要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歸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fēng)像一群白鴿子鉆進(jìn)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鉆到了,飄飄拍著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fēng)來了,把那簾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fēng)去了,又把簾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fēng)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著眼淚。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里,一路踢著球,奔出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復(fù)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xiàn)實(shí)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yuǎn)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里。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jì)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著品藍(lán)本緞棉袍,一個穿著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并排站著,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后,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著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里,看臟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柜頂上就有一。”便搬過一張茶幾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诺么红浣械溃“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dān)不了這干系!”正說著,只見長安猛可里向后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著,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里見七巧蓬著頭叉著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后一推,長安立腳不穩(wěn),跌了一跤。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么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fù)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不出么?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著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chǎn)!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著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fù)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jì)不成,又生一計(jì)!”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著,把兒女們推推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著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jì)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里,在煙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里漏了風(fēng)進(jìn)來,簾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diǎn)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七巧道:“你過來。”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著,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著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了一,道:“快烤糊了。”襯衫發(fā)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zé)打她的光景,只數(shù)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dāng)心,誰不想你的錢?”一陣風(fēng)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里,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上人的當(dāng)——叫你以后提防著些,你聽見了沒有?”長安垂著頭道:“聽見了。”

  七巧的一只腳有點(diǎn)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里蠢動著一點(diǎn)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里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里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里盡管答應(yīng)著,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還是糊涂?你人也有這么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jīng)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dān)心!真沒人要,養(yǎng)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yǎng)得起!”當(dāng)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jīng)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jīng)親戚們勸著,也就漸漸放松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fù)原狀了。姜家大房三房里的兒女都進(jìn)了洋學(xué)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著,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里朝夕用功吊子,只怕進(jìn)學(xué)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只得把長安送到滬范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jìn)去。長安換上了藍(lán)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xué)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xué)校里包著的洗衣房里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著說要去找校長說話。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diǎn)了一下,又發(fā)現(xiàn)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zhǔn)備明天親自上學(xué)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著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dāng)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xué)跟前丟這個臉。對于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后拿什么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xué)校里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么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凈,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里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沒有雨點(diǎn)。她從枕頭過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xì)小的調(diào)子在龐大的夜里裊裊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著,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xù),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從云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diǎn)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云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來。“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著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七巧睜著眼道:“為什么?”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只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yǎng)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著一雙手,垂著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xué)堂里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shí)不去也罷了。”七巧沉吟道:“學(xué)費(fèi)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lǐng)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著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jù)她自己鋪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著實(shí)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后在街上遇著了同學(xu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xué)校生活就此告一結(jié)束。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diǎn)不值得,暗自懊悔著,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jìn)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xué)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著褲子,開了兩腿坐著,兩只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著頭,下巴擱在心口上凄凄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dāng)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于癟進(jìn)去,仿佛顯老一點(diǎn)。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里紅——鹽腌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diǎn)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cái)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惠的名聲,想必沒有什么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后來漸漸跟著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著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免了,新娘戴著藍(lán)眼鏡,粉紅喜紗,穿著粉紅彩繡裙襖。進(jìn)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著頭坐在湖色帳幔里。鬧新房的人圍著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凈,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著門,拔下一只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著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話。當(dāng)著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愿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里!”七巧天生著一副高爽的喉嚨,現(xiàn)在因?yàn)樯n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后,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著。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jì)輕,二嫂少不得要費(fèi)點(diǎn)心教導(dǎo)教導(dǎo)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shí)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里,急得芝壽只待尋死。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后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dāng)著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著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婦手里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著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fā)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著一出冷戲,他捧著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著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fù)u著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xiàn)放著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么著?”說著,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卷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她瞇縫著眼望著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墒牵?yàn)樗撬膬鹤,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xiàn)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diǎn)駝,戴著金絲眼鏡,有著工細(xì)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著,張著嘴,嘴里閃閃發(fā)著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著衣領(lǐng),露出里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只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著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么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婦忘了娘嗎!”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yǎng)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著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著了,看我你!”

  起坐間的簾子撤下送去洗了。隔著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云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diǎn),一點(diǎn),月亮緩緩的從云里出來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著煙泡,也前仰后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著蜜餞糖果,討論著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么可說的?”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著不做聲。七巧道:“好,也有個怎么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著?”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diǎn)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著嘴忍著笑回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斗來狠命里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fā)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jīng)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nèi)。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fā)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閑話,七巧笑嘻嘻地轉(zhuǎn)了個彎,又回到她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七巧接連著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里敘說一些什么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么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著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jié)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lǐng)跟他拼命,至不濟(jì)也得質(zhì)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zhǔn)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diǎn)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后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里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著一點(diǎn)光,他嘴里抖動著一點(diǎn)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lán)影子,帳頂上也是藍(lán)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lán)影子里。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鉤,一只手臂吊在那銅鉤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璋档膸ぷ永锍怂鉀]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lián),繡著盤花字。梳妝臺上紅綠絲網(wǎng)絡(luò)著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里面滿滿盛著喜果。帳檐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著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里充塞著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diǎn)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尸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diǎn)著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著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婦描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于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癢癢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里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著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xiàn)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著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疾,七巧不替她延醫(y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愈之后,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么!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舍不得,也只好干望著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diǎn)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注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diào),道:“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著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里吃一碗閑茶閑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里給我氣受!”

  姜季澤的女兒長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游廣闊,手里還算兜得轉(zhuǎn)。長背地里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里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年少好事,哪里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xué)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xué)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xué)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xì)攀認(rèn)起來,與姜家還沾著點(diǎn)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xué)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里鐵桶相似。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后來七巧認(rèn)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fā)雞犬不寧。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里,由長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先陪她到理發(fā)店去用鉗子燙了頭發(fā),從天庭到角一路密密貼著細(xì)小的發(fā)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lǐng)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著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在鏡子里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diǎn),已經(jīng)八點(diǎn)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猜她是存心要搭點(diǎn)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diǎn)了一下,借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里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沖著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涂!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么卸得了這干系?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

  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臺盤。待會兒出乖露丑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閑瘋了?”長咕嘟著嘴在她母親屋里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著人催請呢。”長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么用?她等著那邊來電話哪!”長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著上轎!”蘭仙道:“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里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jié)了?快九點(diǎn)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長安在汽車?yán)镞是興興頭頭,談笑風(fēng)生的,到菜館子里,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后面,悄悄掩進(jìn)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低頭端坐,拈了一只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著。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余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默著,吃完了一頓飯。等著上甜菜的時候,長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托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么?”長安細(xì)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著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fēng),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復(fù)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shù)數(shù)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箕……

  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diǎn)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xué)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xué),抵死反對家里的親事,路遠(yuǎn)迢迢,打了無數(shù)的筆墨官司,幾乎鬧了臉,他父母曾經(jīng)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jì),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xué)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余,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于反應(yīng)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后,兩下里都有了意。長想著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zhí)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yīng)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托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guī)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guī)矩,我送她上學(xué)堂——還要怎么著?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diào)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dāng)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fēng)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強(qiáng)行拉著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里,世舫當(dāng)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只手表。

  訂婚之后,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dú)出去了幾次。曬著秋天的太陽,兩人并排在公園里走著,很少說話,眼角里帶著一點(diǎn)對方的衣服與移動著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桿,欄桿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諘绲木G草地上,許多人跑著,笑著,談著,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說話,長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于此矣”。童世舫呢,因?yàn)檫^去的痛苦的經(jīng)驗(yàn),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diǎn)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里卻做了肉欲的代名詞。但是他現(xiàn)在知道精神與物質(zhì)的界限不能分得這么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著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yàn)闀f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有時在公園里遇著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著。隔著半透明的藍(lán)綢傘,千萬粒雨珠閃著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著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著一紅的星,又是一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diǎn)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著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jì)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七巧也奈何她不得。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bǔ)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著一點(diǎn),說是鄉(xiāng)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珍道:“鄉(xiāng)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么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么?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rèn)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里糊涂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著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么?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xué)點(diǎn)規(guī)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著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著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shí)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著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托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bào)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么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著了真憑實(shí)據(jù)——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么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yǎng)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里供養(yǎng)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穩(wěn)?”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dāng)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么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zhí)迷不悟。因?yàn)殡p方的年紀(jì)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托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著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著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jié)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著點(diǎn)也好。”七巧道:“什么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shí)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著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么著?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愿,人家倒許不情愿呢?你就拿準(zhǔn)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diǎn)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shí)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強(qiáng)中干,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里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么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dāng)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jié)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dāng)!”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于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愈,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著門坐著,遙遙的向長安屋里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盡管去戰(zhàn),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rèn)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yáng)揚(yáng)傳了開去。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么長怎么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么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diǎn)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著,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盡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么想?他還要她么?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tài)度有點(diǎn)改變么?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著,長安早就有點(diǎn)受不了,可是硬撐著也就撐了過去,現(xiàn)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jié)。向他解釋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rèn)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么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jié)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愿意結(jié)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七巧正哭著,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dāng)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jìn)她心里去。次日,在公園里的老地方,世舫微笑著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并肩走著的時候,屢屢地望著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著,長安越發(fā)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世舫沒聽見。那么,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著點(diǎn)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里,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為什么呢?對于我有不滿意的地方么?”長安筆直向前望著,搖了搖頭。世舫道:“那么,為什么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并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yàn)槟。與你完全沒有關(guān)系。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么略一躊躇,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園子在深秋的日頭里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著,墜著,發(fā)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xiàn)在,一轉(zhuǎn)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長安著了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著陽光走著,走到樹底下,一個穿著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枝上顛顛著,吹著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diào)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著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著,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xù)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于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長安呢,她是抱著什么樣的矛盾的希望跟著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rèn)。訂著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tài)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于她多少也有點(diǎn)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于女子最隆重的贊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lǐng)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fèi)的事。

  無論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樣的微妙而尷尬,他們認(rèn)真的做起朋友來了。他們甚至談起話來。長安的沒見過世面的話每每使世舫笑起來,說:“你這人真有意思!”長安漸漸的也發(fā)現(xiàn)了她自己原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這樣下去,事情會發(fā)展到什么地步,連世舫自己也會驚奇。

  然而風(fēng)聲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著長安咐長白下帖子請童世舫吃便飯。世舫猜著姜家是要警告他一聲,不準(zhǔn)他和他們小姐藕斷絲連,可是他同長白在那陰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兩盅酒,說了一回話,天氣,時局,風(fēng)土人情,并沒有一個字沾到長安身上,冷盤撤了下去,長白突然手按著桌子站了起來。世舫回過頭去,只見門口背著光立著一個小身材的老太太,臉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團(tuán)龍宮織緞袍,雙手捧著大紅熱水袋,身旁夾峙著兩個高大的女仆。門外日色昏黃,樓梯上鋪著湖綠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級一級上去,通入沒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覺地感到那是個瘋?cè)?mdash;—無緣無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長白介紹道:“這就是家母。”

  世舫挪開椅子站起來,鞠了一躬。七巧將手搭在一個傭婦的膊上,款款走了進(jìn)來,客套了幾句,坐下來便敬酒讓菜。長白道:“妹妹呢?來了客,也不幫著張羅張羅。”七巧道:“她再抽兩筒就下來了。”世舫吃了一驚,睜眼望著她。七巧忙解釋道:“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給她噴煙。后來也是為了病,抽上了這東西。小姐家,夠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沒戒過,身子又嬌,又是由著性兒慣了的,說丟,哪兒就丟得掉呀?戒戒抽抽,這也有十年了。”世舫不由得變了色。七巧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jī)智。她知道,一不留心,人們就會用嘲笑的,不信任的眼光截?cái)嗔怂脑掍h,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痛苦。她怕話說多了要被人看穿了。因此及早止住了自己,忙著添酒布菜。隔了些時,再提起長安的時候,她還是輕描淡寫的把那幾句話重復(fù)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長安悄悄地走下樓來,玄色花繡鞋與白絲襪停留在日色昏黃的樓梯上。停了一會,又上去了。一級一級,走進(jìn)沒有光的所在。七巧道:“長白你陪童先生多喝兩杯,我先上去了。”傭人端上一品鍋來,又換上了新燙的竹葉青。一個丫頭慌里慌張站在門口將席上伺候的小廝喚了出去,嘀咕了一會,那小廝又進(jìn)來向長白附耳說了幾句,長白倉皇起身,向世舫連連道歉,說:“暫且失陪,我去去就來。”三腳兩步也上樓去了,只剩下世舫一人獨(dú)酌。那小廝也覺過意不去,低低地告訴了他:“我們絹姑娘要生了。”世舫道:“絹姑娘是誰?”小廝道:“是少爺?shù)囊棠棠獭?rdquo;世舫拿上飯來胡亂吃了兩口,不便放下碗來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著,酒酣耳熱。忽然覺得異常的委頓,便躺了下來。卷著云頭的花梨炕,冰涼的黃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這就是他所懷念著的古中國……他的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是抽鴉片的!他坐了起來,雙手托著頭,感到了難堪的落寞。他取了帽子出門,向那小廝道:“待會兒請你對上頭說一聲,改天我再面謝罷!”他穿過磚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著樹,一樹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紋。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菊。她兩手交握著,臉上現(xiàn)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過身來道:“姜小姐……’她隔得遠(yuǎn)遠(yuǎn)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dāng)?shù)木嚯x看這太陽里的庭院,從高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干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子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diǎn)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水晶瓶里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只手蜷曲著像宰了的雞的腳爪。帳子吊起了一半。不分晝夜她不讓他們給她放下帳子來。她怕。外面?zhèn)鬟M(jìn)來說絹姑娘生了個小少爺。丫頭丟下了熱氣騰騰的藥子跑出去湊熱鬧了,敞著房門,一陣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帳鉤豁朗朗亂搖,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然而芝壽不再抗議了。她的頭向右一歪,滾到枕頭外面去。她并沒有死——又挨了半個月光景才死的。絹姑娘扶了正,做了芝壽的替身。扶了正不上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了。長白不敢再娶了,只在妓院里走走。長安更是早就斷了結(jié)婚的念頭。

  七巧似睡非睡橫在煙鋪上。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著腕上的翠玉子,徐徐將那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輕的時候有過滾圓的膊。就連出了嫁之后幾年,子里也只塞得進(jìn)一條洋手帕。十八九歲做姑娘的時候,高高挽起了大鑲大滾的藍(lán)夏布衫袖,露出一雙雪白的手腕,上街買菜去。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diǎn)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上,漸漸自己干了。七巧過世以后,長安和長白分了家搬出來住。七巧的女兒是不難解決她自己的問題的。謠言說她和一個男子在街上一同走,停在攤子跟前,他為她買了一雙吊襪帶。也許她用的是她自己的錢,可是無論如何是由男子的袋里掏出來的。……當(dāng)然這不過是謠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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